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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電影的宣傳標語,總是喜歡寫著:愛情來得如此快速,她與他錯身在城市一隅,那次擦肩,是愛情的開始。

  電影是電影,就像童話故事的王子與公主,從來我們只知道王子與公主幸福快樂的在一起,不會知道未來還有多少現實會等著他們。

  「跟大人開玩笑很有趣嗎?」我正色道。

  「我不是在開玩笑。」

  他閉起眼,直接趴在桌上,就無動作。

  過好一會,我才發現他竟直接睡著,雙腳還站著直直的,搖晃他的肩膀也毫無反應。

  暫時擱下他,我到對面的房門前確認是否上鎖,若是沒鎖,就直接把他丟進去,可惜事情沒那麼好辦,門鎖得牢牢的,鑰匙應該在他的皮包裡,不翻開皮包要打開門,只能跟管理員借鑰匙。

  主人賴在家裡不走,打開他的皮包或許還在道德界線內,況且是為了讓他回家才看皮包,等他醒來後應該不會見怪。

  可是當時我也不知怎麼想的,竟抱起他,讓他睡在御經的床上,還替他蓋件厚棉被免得他著涼。我確定御經不會介意有人睡他的床,畢竟他的朋友也經常借用我的床甚至地板,只不過要是他見到我這麼做,恐怕會嚇得落下巴。

  多折騰兩個小時,身體累了,精神卻不睏。洗過澡後,躺在床上,按熄夜燈,看著天花板發呆。

  陳耿賢這個人的謎團是愈來愈大,這時不知是否該後悔自己沒有雞婆的個性,沒道理他都要抓我當替死鬼,我還傻傻的不問清楚他的底細。

  那個陳傅國,看來是陳耿賢援助交際的對象,不知道什麼原因必須和他分手,而這原因八成跟房東有關。之前御經說要查也不知查到哪去,大一生到現在也才上課不到半年,個性孤僻的人也不會讓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。

  說是孤僻倒也不太適切,了當的說就是怪。

  想到上課時間,他會在這時間搬進來也是個疑點,以前讀書時都是在六月份就決定下一學年的住處,暑假找到的房子多半是舊生選剩的。很少有學生在學期過一半才找房子,那他之前是住在哪?

  看來還是要等他醒了再勸退他,別管他裝可憐還是說些混淆視聽的話,我不是熱血的正義之士,只不過是個如御經所說的輔導員,輔導項目不包含要趕走他身邊的閒雜人等。

  如果房東只是為了助學才願意負擔陳耿賢的花費,他知道單純的小孩有不尋常的交往對象,恐怕會取消這份獎學金。這麼一想,陳耿賢會不願讓他知道此事也能說得通。

  不知道陳耿賢他家裡知不知道這些事,如果對方真的死纏爛打不肯分手,既然陳傅國是個公眾人物,選擇公諸於世是最有效的辦法,但也是最危險的辦法。

  若真要幫他淌這渾水,思來想去,確實還是找個人讓他抓姦在床最簡單,我相信樂於追求刺激的御經絕對能夠勝任,就算我們兩個的背景被那傢伙查透,還是有辦法能夠瞞過眾人耳目。

  那就是……我和御經交換身份。

  嚴格說也不算交換身份,而是其一要假扮對方,另一個只要行動別太放肆就沒問題。像是高中時御經代我補考化學,爸媽讓我們兩個高中刻意不同校,我總不能在學校裡閒晃引人注意。

  呃,都過了那麼多年,說這些就當故事聽過就算了。

  交換身份不難,打從我們幼稚園就做過不少次。最近的一次算是上個月的事,御經說要揣摩下一部戲的角色形象,據說那個角色的個性跟我略有相似,於是就扮成我去上班。

  要我像他那般風流是不容易,但對他來說,假扮成一個枯燥乏味的男人想必簡單多了。

  那次我也輕鬆不到哪去,還得代替他去學校上課,所幸製造出的存在感過於薄弱,幾堂課下來也不需與他人互動,下課鐘一響我就離開教室,免得被拆穿;至於他,那天正好毅祥出差,跟其他幾個共事的還不太熟,我也放心讓他自由發揮,他倒也游刃有餘,甚至還幫我談了一個案子。

  也多虧他還特地看了我那陣子處理的企劃,才能成事。

  想著想著,迷迷糊糊我也睡了,確實也累得過頭,今夜無夢。

  早晨……更正,我醒來時,時針已指向十一。

  如果不是那股香味從房門下的縫隙透進來,要睡到下午也是沒問題。

  聞起來像是燒烤的味道,類似魚的氣味。

  我顧不得穿拖鞋,馬上開門,只見到一個人站在瓦斯爐前,又是攪拌鍋裡的東西,又是忙著看顧瓦斯爐上的魚。

  活了二十四年,我還是第一次在家裡看到有人直接在瓦斯爐上放鐵網烤魚。

  人雖背對著我,不用說也知道是誰。

  我躡手躡腳走到他身旁,突然大聲問:「你在做什麼?」

  他肩膀震了下,大概是被我的聲音嚇到,攪拌湯的杓子還落進湯裡,連忙移開瓦斯爐上的魚,拿筷子挾出沉進湯底的杓子。

  在他忙著收拾我間接造成的混亂時,我研究起眼前的景象。一鍋味噌湯和烤不知名的魚,旁邊還有看起來像是煮過的小魚干和柴魚片,而那兩片萬惡的魚肉,烤到皮酥脆翹起,魚皮微焦,附著的鹽巴呈現片狀,皮肉相連處還有油脂緩緩流出,這根本是料理節目才會有的畫面啊!

  他重新翻動烤魚,才抽空回:「做早餐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在做什麼,我是要問你……為什麼要做這些?」

  「幫忙拿一下盤子,放魚的。」

  「喔。」

  我也真是沒威嚴,馬上照他的話拿了盤子放在瓦斯爐旁。

  他輕輕一瞥,皺起眉,「擦乾。」

  擦乾就擦乾。

  他把兩片魚放在盤子上,自己再拿了一個小一點的盤子,把較小的一片放上去。

  「葉先生,請您先去那邊坐,我自己來。」他忙著切檸檬,抬頭對上我的視線,於是補道:「有什麼問題,待會吃飯再說,您不會想吃冷的烤魚吧?」

  以前住在老家時,家裡是阿爸掌廚,他也不喜歡我們幾個到廚房打擾他,真要說我也是能夠懂「大廚」不希望有人搗亂的理由,多半是沒幫上忙還添麻煩。

  陳耿賢還真像把這裡當自家,雖然我也不算是屋主,但好歹廚房是我租來的,雖然它之前的功用只有洗碗盤和煮泡麵,也不必這麼嫌棄我。廚房裡的東西都是房東借給我們,連那些日式的碗盤也十分齊全,只是我和御經兩人沒幾餐同時在家,加上不諳料理,也就幾乎沒有動用。

  看著他盛湯、盛飯,蒸氣瀰漫,我坐在餐桌都像能感受到那股熱騰騰的飯香,一時竟然能理解之前看的一部卡通劇情:一名男子為了和男主角在一起而扮女裝,還到他的宿舍替他做三餐,即使男主角不是同性戀,仍不由得因為「像家」的料理而心動。

  御經……不對……毅祥,這該怎麼辦?

  這時就在擔心要如何堅決地拒絕他,還怕被他掌控住腸胃,未免言之過早,還是先確認他凌晨講的話是否屬實,再做接下來的打算。

  他把兩人的飯菜端上桌後,洗了兩套匙筷,遞給我其中一套。

  「謝了。」我執筷,筷子前端抵在烤魚上,戳開魚皮露出鮮美的白肉。

  「應該的,是我昨晚打擾葉先生。」他隔著桌子站在我對面,先是鞠個躬,我叫他坐,他才自行拉椅坐下。

  聽他這樣說,看來是還記得半夜時做了什麼事,只是記憶不知記得多深且是否準確。以前大學社團有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學弟,喝酒後會賞每個人一拳,那力道與敏捷度就連體保學長也不見得擋得下,到了早晨酒醒,他會以為前晚是一場夢,夢中他成了一隻貓,前腳立起與主人打拳玩耍。

  我吃著魚,扒了口白飯,「昨天也沒什麼,你不用這麼介意,謝謝你特地煮這餐。」

  很好很好,說些無關緊要的話,就把那些蠢事當搓湯圓搓掉,

  「葉先生,」他擱下碗筷,「您願意當我的男友嗎?」

  先生,你以為多加個敬稱就可以突顯出沒喝醉的差別嗎?

  「不願意。」

  我從來沒有這麼希望對方會在酒醒後忘記曾做過的一切。

  「我是認真的。」他果然又要搬出那套認真論。

  「沒道理殺人魔認真想要殺人,其他人就要順從讓他殺吧?同樣道理,就算你真心誠意的……告白,也不能逼我一定要答應你。」他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,「現在你只有兩個選擇:一,放棄這個主意;二,我弟假扮成我當你的男友。」

  「……我不想跟他上床。」

  「不好意思,我也不想跟你上床。」在餐桌上跟外人講床的事,這對我還是頭一遭,「如果你不是跟陳傅國一樣有潔癖,我弟的經驗豐富,他假扮成我也能維妙維肖,一定會讓你滿意。」

  這話要是被御經聽到,準會哀嘆他的風流英明又被為兄的糟蹋,說得他像匹種馬待價而沽,還落得必須強力推銷才賣得出去似的。

  陳耿賢聽完我的提議,眉頭往中心聚攏,他拿起味噌湯,把湯倒進白飯裡,端起飯碗扒了幾口糊爛的湯飯才擱下碗。

  「葉先生,您現在沒有交往的對象,為什麼不肯接受我?」

  「沒人規定只有一名求職者參加的面試,該公司非得錄取他。」

 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……懷疑?

  「我想知道拒絕我的原因。我會為公司準備三餐的伙食,只要你說得出的菜色,我一定會想辦法做出;而你有什麼生理需要,我也會盡量滿足你。」

  突然一陣寒顫自腳底爬升,難以想像才剛成年的他會如此自甘墮落,而會讓他不惜做到這種地步也要脫離的人,到底逼迫他什麼,能讓他放棄尊嚴去求助陌生人。

  用料理來交易確實是個誘人的辦法,若只是當個有名無實的男友,我應該會毫不考慮就答應;姑且不論男友條件,就因為他提的酬勞過於「豐厚」,才會讓我對這件事存疑。

  拒絕的原因,要是跟他說無功不受祿,厚祿必有詐,恐怕也無法讓他接受。

  「公司認為這個職缺並不急著填補,它想要等待適合的人選來應徵。」

  延伸之意就是你這樣的小弟弟不是我要的對象。

  「你想要什麼條件,我會盡力去學。」

  怎麼會有人這麼說不通。

  「你不用學,學了也不像,憑你要找個願意幫你且沒交過男友的同性戀,去網路找一下很容易,不必假裝喜歡我來討好我。」

  我端起味噌湯喝了一口,放下碗時才發現他瞇眼盯著我,像要看穿什麼。

  呸呸,我行得正、坐得端,沒什麼好怕的。

  「葉先生,我猜這家公司的人事主管,一定有物色好的人選,只是顧忌失敗了會掛不住顏面,才會被動地等對方跳槽。」

  嗯,學習能力很強,觀察入微,舉一反三,光從字句就可以推敲出言外意涵,真是個人才。

  「既然你都知道公司不會要你,那你還是趁早把求職信投到別家公司。」

  他還是瞇著眼,嘴角卻是揚起地笑。

  「這樣可不行,我喜歡這家公司的行事風格才非得進去不可,不然會被惡質的現任老闆扣留,若沒得到您的錄用,他不會甘心讓我跳槽。」

  我果然很不會看人,現下他如此伶牙俐齒還真不好對付。

  「他不讓你離職,那就告上法院,背景再硬,也會擔心醜聞。」

  笑容倏地褪去,他搖頭。

  「你有什麼把柄落在他手上?」電視劇都會讓惡人有受害人的裸照可供威脅,權力愈大的惡人,擁有的東西也就愈不堪。

  他還是搖頭。

  「喂,你一直搖頭是要叫我用讀心術啊?」

  「我不能讓這件事曝光。」他用若似氣音的音量說。

  「為什麼?」

  要不是他一臉嚴肅,我還真想吐嘈他已經讓我這個半局外人知道,而就算陳傅國調查過我,我也不覺得有哪個過去會比他做過的事還醜惡。如果陳耿賢擔心的是他的把柄會公諸於世,那倒也能夠理解,可是他又說沒把柄。

  「為了媽媽。」

  「媽媽?」

  他霍地站起,退到椅後,右手從頭頂沿著眉心、鼻樑、嘴唇、胸腹中心、肚臍往下比劃。

  他原本低著頭,突然抬頭對上我的視線,「這個身體,一半是那傢伙給的。」

  我的表情一定呆得讓人想打一巴掌,而腦袋還很愚蠢地推導他的媽媽一定是個美女,否則也不會和陳傅國的基因混合成現在的樣貌。

  「你根本不相信吧?」他凝視著我,許久才勾起一抹笑。

  這時我說不相信,要是他真的唬弄我,也不過是將事情回歸到原點;若陳傅國真的是他爸,就等同是點燃他的救命稻草,他對我坦白,卻得不到回應。

  我是不是那根唯一的稻草,無法從他此刻的表情解讀。

  是怎樣的情緒,又是何等的情感層疊,才會笑得讓人感到痛苦?像是忍住痛楚而勉強展現的笑顏,比他第一次來家裡時那種量產到滯銷的客套表情更讓人厭煩。

  大概是他說得太迂迴,真正意識到這整件事的嚴重性,反倒沒什麼真實感。

  他從皮夾抽出身份證,私生子的身份抹去原本該印在透明護貝膜下的父名,父母同姓,不論冠哪方的姓都沒有差別。

  「令堂……不知道你和他的事?」

  他點頭。

  其實也不需要多此一問,要是哪個母親能夠眼睜睜地讓兒子與「丈夫」有不單純的往來,甚至是被侵犯,那對兒子未免太殘忍。

  「媽媽不知道我和那個人還有聯絡,我不能讓她知道那個人還在我身邊,也不能讓那個人破壞媽媽的幸福。」

  陳耿賢擰起眉,雙手握拳,掌心處泛起一陣白。

  「如果我是你媽,不會想看到你為了拒絕一個男人而跟另一個陌生的男人上床。我會寧願你讓我看清那個男人的真面目,而捨不得讓我的兒子受委屈。」

  雖然我這輩子準是沒親兒子可養,管一下別人家兒子的閒事總不為過。

  「如果媽媽知道,林伯伯也會知道,那他可能就不會和媽媽結婚。」

  咦?

  不會吧?

  「你是說令堂和房東是……」

  「朋友以上,未及戀人。」我還未說出猜測,他馬上接口,「正確地說,是林伯伯單方面追求,但媽媽覺得自己配不上他,一直不願意接受。而林伯伯為了表示他會視我如己出,才會替我負擔那些生活費用,但又怕媽媽拒絕才用助學的名義。我……不想讓那個人破壞媽媽的幸福。」

  之前只知道房東已經單身近十年,雖然有個成年的獨生女,但一直沒有續弦。

  「你要讓陳傅國看到你和別人上床的樣子,是要在什麼時候?」

  「明天晚上他就會過來。」

  「明天?這樣會不會太早?」

  豈料我話一出,他就露出困擾的表情。轉念一想,他應該是因為想早點脫離陳傅國的掌控,見我像是有被說動的跡象,要趁我無暇改變心意,趕緊讓我把這事答應下來。

  「葉先生,您有喜歡的人嗎?」

  「沒有。」身體先於思考,反射動作似的扯了個謊。

  也不知道是什麼毛病,我只要碰上這種問題,即使問話者與我毫無瓜葛,也不會向第三人告知問題的答案,我還是會習慣性地作這樣的回答。回答有,勢必還被追問下去;回答沒有,或許會被質疑,但招惹的麻煩也會少許多。

  「那您可以跟我交往嗎?我可以幫您準備三餐和宵夜,您喜歡玩哪款線上遊戲,我也會盡力學會,還有您喜歡看電影,我看的電影不多,但只要是您喜歡的片子我一定會去看。」

  他自顧自地說著,讓我想起在網路還不發達,線上遊戲也沒個影的年代,姊姊總是會買一些養育的遊戲,玩家扮演平凡的男主角,幸運撿到天上掉下的禮物──一名身世成謎的小女孩,男主角樂得撿回家,嬌俏可人的小妹妹在經過教育、與玩家相處,大約在遊戲的中後期就會說出類似的話。

  「我不需要一個討好我、迎合我的小弟,也不想要有外人來干涉我的生活。」

  「可是你吃了我做的早餐。」

  看他一臉無辜,活像是我佔盡了便宜,換上御經平常的說法,就是白嫖還嫌貨色不佳。

  我一個人生活得好好的,沒必要在身邊擱顆炸彈來徒增煩惱。就算我的身體想要毅祥想要到快發狂,我還是可以沉住氣面對他,隱瞞我的嫉妒,藏匿我的不甘;而違背情感的方法,並不包括選擇一個不愛的對象。

  即使以後移情別戀,我也不會讓毅祥知道我的性向,縱使他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察覺到我曾經喜歡過他,除非老死不相往來,我不願破壞這份不該存有情慾的友情。

  至於御經,他是明白我的個性,我這般怕麻煩的哥哥,讓個陌生人進房已是最大的容忍,若還能付出更多,也就代表對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愈加不凡。

  「明天晚上我當你的假男友,就當作是這頓的謝禮,其它的事就免了。」我把吃淨的餐具收在放魚骨的盤子上,拿到廚房流理台。

  他一聲不吭背對我坐在椅子上,我洗盤子時還偷看他一眼,只見他低著頭默默扒飯。直到把洗好的碗筷放上架晾乾,細微的聲響從身後傳來。關起水龍頭後,低幽的啜泣聲在安靜的客廳更顯突兀。

  我抽了兩張面紙塞到他手裡,已經很久沒人在我面前哭,我不擅於安慰,安慰這個動作確實也是很多人的罩門。我只知道當我的雙眼流下滋潤眼球的液體時,絕對不會想引起旁人注意,最好任憑我自生自滅。

  他哭的理由究竟是什麼?有個人渣爸爸?有個無奈的家庭背景?總不會要把這個責任歸在我不接受他這點吧?

  又不是小孩得不到玩具,哪有人用說的不成,就改用哭的來脅迫?

  「話說前頭,你哭也沒用,幫你已經很足夠了,憑你要找到更好的對象很容易。」

  我拿了之前京岳飯店特別為跨年訂製的糖果罐,他們貨訂得多,於是就分送給我們這幾家合作的廠商。我撬開蓋子倒出糖果,推開他身前的餐盤,像小學生吵架和解,用大把的糖果跟他示好。

  不,沒事我跟他示什麼好?趕快消除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執著才是正道,我這行為倒不如說是醫生拿糖安撫嚎啕大哭的病童。

  陳耿賢抬頭,一行淚自眼角溢出,沿著臉頰的線條滑過,終至停留下頷,匯聚成一顆微小的水珠。

  他緩緩啟口,欲言又止的神情,落淚使得那張白皙的臉益顯憔悴,說:「我只想要你。」

  之前那股危險的預感再次襲來,平交道的警示燈在我腦袋登登登地交替閃爍,護欄再不放下來,我這部煞車似乎失靈的老車就要撞上陳耿賢那列急駛的自強號。

  平時即使自認是名身心健全的正常男子,也不會信網路上說的那套「對方都已經暗示了,不衝就不是男人」。姑且不論會不會得病、懷孕那些有的沒的,會有慾望是很正常沒錯,但也不需要跟別人肌膚接觸才能發洩性慾。

  我一直認定的論調或許要改寫,微微加速的心跳和蔓延下腹的燥熱,八卦談話節目總愛將男人歸為視覺動物,似乎也不是無跡可循。

  「別說這個,你要不要回家去換套衣服?」

  他還穿著昨天的破衣服,身體的髒汙雖已洗去,仍掩不住衣著帶來的狼狽。

  陳耿賢若似無心地瞟了我一眼,一副我故意轉移話題的表情。

  「待會葉先生有空嗎?」他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,倒也沒緊揪著剛才的話題不放。

  「你問我有沒有空要做什麼?」

  他站起身,臉上的淚已不見蹤影,一手擺後腰、一手微彎擺在腹前,裝模作樣地屈了屈身,「不知是否有這份榮幸和葉先生出去逛逛?」

  他毫不吝惜那抹看起來比之前順眼許多的笑容,我也像中了微笑的道,答應他的邀約。

  「葉先生你等一下,我換衣服帶點東西馬上過來。」

  陳耿賢拎起半夜帶來的皮包,抓著那雙與他不搭襯的高跟靴子,一陣風似的就要離開我家。

  依他之前的打扮,本想叫他穿上「正常」的衣服,起碼別打扮成女孩樣子;但看他興沖沖的模樣,還是別澆他冷水,搞不好他也沒穿女裝的意思。

  我換上輕便的外出裝束,只帶了鑰匙、皮夾和手機,錢包裡塞幾張大鈔,雖是希望備而不用,但既然房東要我多關照他,待會需要用錢時,就替他墊個幾回也無妨。

  比起水電費,這樣的支出划算許多。

  當然這是在不包括上床的前提下。

  我們約在自家的大門前碰面。

  大學時我和毅祥住在同一棟宿舍,我住三樓,他住地下一樓,要去社團或是吃飯,我們都是約在宿舍的交誼廳,即使與男宿餐廳不過五步之遙,我仍會早早就到交誼廳等他出現,等他到後還佯裝是為了看電視而早到。

  年輕時常會做一些無意義的事來獲得滿足,事後細想雖覺得不必要,卻也不會後悔。

  如果我再年輕個四、五歲,大概會有比較大的興致去協助陳耿賢的計畫。

  我鎖門等他換好衣服出門,電梯的樓層顯示遞增遞減兩回,才聽到門鎖喀啦喀啦的聲響。

  上天保佑,他不是穿著女裝。

  可惜事情並不是我預想的這麼簡單,他雖然穿得像個男學生,卻又戴上跟之前不同的假髮。他本來的頭髮也不算短,戴了頂栗色的大卷髮掩蓋原本的髮型,搭上輕施脂粉的臉孔,若不細看還像是女扮男裝,唯獨漏了整顆頭沒變裝。

  「你怎麼了?」

  「欸?」

  陳耿賢一隻手在我視線正前方擺晃,骨節分明的手指讓我聯想到西方的鬼片。

  「裕緯在發呆嗎?」

  這還是第一次聽他這麼叫我。

  他的雙手搭在我的肩膀,微踮起腳,身體幾乎靠在我身上。我們近得可以清楚看出對方的瞳孔裡映著自己的臉孔,他那雙天生的長睫毛一眨,就像能鎖住眼眸裡的身影。

  捲髮的末端拂過我的頸項,我很怕癢,於是藉著擦去殘留的觸感,推開他的接觸。

  「沒事,走。」

  進了電梯,按下停放機車的地下室樓層。

  「會不會騎車?」我問。

  就算他有車,我們也會共乘一台,這問題不過就是避免電梯裡過於安靜的尷尬。

  他搖頭,那頭看似笨重的捲髮晃出一陣波浪,搖完後倒也穩固地保持著原先的模樣。

  「你想去哪裡?」

  「都可以。」

  都可以?

  「那我們去看最近文化中心展覽的懷舊電影資料,裡面會展示一些劇本、道具、宣傳畫,還可以留在那裡看拍攝電影教學片。」

  我隨口說出幾個月前去看的展覽內容,算時間這時應該撤下了,若非平時即有涉獵早期國片,應該不會對這類展覽有興趣,而那所謂的教學片,或許該推薦給為失眠困擾的民眾。

  「好啊!帶我去!」

  「真的?那個很無聊,你不會喜歡看。」

  「沒關係,裕緯想去哪,我都跟你去。」

  呃,有沒有扮女裝就換性格的病名?電影、連續劇把雙重人格翻來覆去演了那麼多回,只差沒有拍部全員皆是雙重人格的片子,要是這樣拍來搞不好會製造出前所未有的混亂。

  而他,該不會是我平生第一回在現實中遇到的雙重人格吧?

  噢,不對,我想起他的「愛情跟從論」,現在他準是要實踐之前說的話。

  我喜歡玩哪款線上遊戲,他就要陪我玩哪款;我喜歡看電影,他也要去看我喜歡的電影。

  傻瓜……真是個傻瓜。

  我懂愛上一個人會很傻,傻得把心意當肉包子打狗也無怨尤,但我壓根兒不相信他是真心喜歡我。

  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是其中原因,要說我有自知之明,或是自卑也罷,他還有四年璀璨的大學生活,多的是能夠認識對象的機會,我無法像御經可以抱著交往看看也無妨的想法,同性戀固然沒有契約可以約束,但一旦公開,就等同在身上貼了一張標籤。

  更何況他過去的對象是自己的父親,在歷經如此畸形的相處過程,哪怕只是隨便在路上拉來的流浪漢,也可以當他的救命丹。

  我載著他,沒揭穿剛才撒的謊,直接騎到我常逛的商圈。

  「下車吧!」

  繞了商圈的外圍區兩圈,好不容易看到一對情侶準備騎車離開,我看他們為了要牽離車而費不少力氣,於是先叫陳耿賢下車,以免待會車停進去後他出不去。

  車位的前方是一家大型的抓娃娃店,他手指勾著皮包手提處打轉,才片刻沒留意就見他閃身鑽入抓娃娃店,店裡十分擁擠,我忙著調整周圍機車龍頭的角度,自然也無暇管他跑進去做什麼。

  替機車上了鎖,我也跟著進店裡找他。

  突然有股毛茸茸的觸感貼上頸部,我下意識抓住頸上的不明物體,轉身就對上陳耿賢抿嘴的笑顏。

  「別動,我幫你戴好。」

  左側機台放的是最近兒童卡通的主角白貂,機台內供人夾取的物品皆用盒子包裝,上方有一條展示出來的白貂圍巾,刻意加長的身軀正好可以纏繞在脖子上。

  他拉著圍巾的兩端圈住我的脖子,繞到我身前,也不顧身邊人來人往嫌我們霸佔著路,一手抓住白貂的頭部按在我左胸口,毛茸茸的身軀繞過脖子兩圈半,仍有大段身軀與尾巴披在背後。

  今天的氣溫不低,只有在騎車時才稍微披件外套,這天氣店家當然不會加開電扇增加無謂的電費,店裡頭的溫度也就比外頭高上許多。

  在他替我繞圍巾時,可以感受到周遭投射過來異樣的眼光,別說那些看起來像是還沒成年的學生,就連我平常在路上看到有情侶當眾成為路障,也會不經意多看幾眼。

  「現在這麼熱,還是脫下來好了。」我扯住白貂的尾巴,反向鬆開。

  陳耿賢似乎也意會到剛才的舉動過於醒目,不好意思地撓頭髮,豈料愈撓愈不對勁,於是揪住我的袖子急忙離開店家。

  他幾乎是拖著我走,走了一條街才緩下腳步,接著走沒幾步就突然停了住,我還差點撞上他。

  我們走到露天咖啡區,一把布做的傘下有一張金屬圓桌,圓桌旁有幾張椅子,讓逛累的人有個歇腳處,也提供周遭店家客源。

  他拉著我到空桌前,「坐。」

  不是才剛來怎麼就累了?我沒問出口,還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就先聽他的。

  他把皮包放在我身旁的椅上,選了我正對面的位子,布傘與桌面連接的傘柄正好擋在我們中央。

  他坐下後也不管桌子是否乾淨,兩手交疊在桌上,臉就這樣埋在雙臂交叉的空間。

  「喂,你是怎麼了?」

  「……先別管我,讓我這樣一下子。」

  這聲音聽不太出情緒,既然他都說別管他,那我就不管他。

  如果這時趁機溜走,不知道他會怎麼樣?

  還是別做那麼無聊的事。

  可是我這樣坐著也是無聊,手邊也沒什麼可以打發時間,就只有這隻熱死人不償命的未分段香腸白貂。

  解下圍巾稍微丈量,當圍巾纏在脖子上真的太長了,倒不如說像……

  「裕緯在做什麼?」

  我玩白貂圍巾正投入,陳耿賢突然抬起頭,還真會挑時間恢復正常。

  「我的巧克力呢?」白貂的頭尾披在椅子兩邊的手把,我用手指爬梳瀏海,讓它們往後貼伏,只差沒抹點口水幫助定型。

  他怔了怔,臉皺得像顆包子,「你想吃巧克力?」

  我扯下白貂圍巾,捲起來收好,祈禱他在看到那部重播過無數回的片子之前,會先遺忘我做了什麼蠢事。

  收好圍巾,陳耿賢的視線往我身後望去,突然一片黑暗罩住視線。

  「誰?」

  「你老闆。」

  他移開覆在我眼皮上的手掌,我轉頭就看到毅祥提著兩袋紙袋站在我身後。

  「學長?你來這裡做什麼?」

  以前是社團學長,叫老闆彆扭,名字又太過親密,我始終改不了最初的習慣。

  「買東西,宥琳去看電影,還有半小時才跟她會合,」毅祥晃了晃手裡的紙袋,上面印著這附近一家蛋糕店的商標,「昨天忙得很晚吧?我早上回公司看過一輪,回家後收一下信,我已經把修改過的部份傳給你。」

  他瞄了陳耿賢一眼,大概是要我介紹一下他的來歷。

  他等我半晌,我還想不出該如何介紹他,毅祥主動拉了把椅子坐在我們中間,對著陳耿賢說:「我叫董毅祥,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才兩句話就聽得我差點岔氣。

  「喂,你眼睛睜大一點,看清楚他是男的。」

  幾乎是同一時間,陳耿賢開口:「我叫陳耿賢。」

  他倒是神色自若,就算再怎麼習慣被當成女的,他難道沒想過要反駁嗎?

  「是男的啊,我還以為你想開了,肯跟個人共渡美好時光。」

  「順便購買咱們公司的套裝行程,是吧?」順著他的調侃,我回道。

  毅祥朗聲大笑,「知我者莫若裕緯也。」

  「彼此彼此。」

  他看了手錶,「不說了,我要先開車過去等宥琳,別讓她又抱怨我太慢過去。這盒給你和陳妹妹一起吃……」毅祥看陳耿賢也不介意他的叫法,於是就接著說下去,「陳妹妹,下次再見。」

  來去一陣風,毅祥沒多久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。

  我打開他留下的紙袋,裡頭紙盒的標籤印著乳酪兩字。

  毅祥他幾乎不吃起司、乳酪製品,他應該是本來就打算買來送人,否則也不會挑選這個口味。

  「待會讓你帶回家。」我把提袋推到陳耿賢身前。

  他接了過去。

  「真的要讓我帶回去?」

  「是啊,當作是他看錯你性別的賠禮。」

  「喔……」他的嘴角揚起,勾出一抹讓人無法理解的笑容,用極輕的音量說:「我還以為裕緯喜歡的人是他,如果是這樣,應該不會把他給的東西轉送給別人,裕緯說是吧?」

  小鬼,這不是你太過精明,只是胡亂推測的吧?

  「他已經有老婆。」

  「沒人說不能暗戀上有婦之夫。」陳耿賢扳起手指磨指甲,「而且裕緯哥是不是太緊張了,還答非所問。你說他有老婆,不過是澄清他是個異性戀,這跟裕緯是不是喜歡他一點關係也沒有。」

  「他只是我的老闆,我的好朋友,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是。」

  恨透了這種一慌張就會不由得放大音量的習慣,要是御經在場,他準會嘲笑我「哥,說個謊也不要緊張成這樣」。

  陳耿賢直接把我破綻百出的反駁當耳邊風,淡淡地說:「裕緯哥,喜歡的人結婚很痛苦吧?你總是想著:『明明是我先認識他,憑什麼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就輕鬆搶走他?除了生理構造,我沒有一項會輸給她,這世界上只有我會願意為他而死,只有我能夠一輩子愛著他,絕對不會移情別戀。』可是你只能將這份感情藏在心底,直到他跟別人結婚,因為你害怕無法和他繼續維持友誼,甚至連員工也當不成。」

  我聽著他清晰的說話聲,一個字一個字像打字機般敲在我的腦袋,理智要我分析他說的話,再逐一去思索對應的詞句。

  但看著他的眼神,我驚覺到根本無法靜下心去表達違背的話語。即使他所說的是再平常不過的假設,卻已挖鑿出我需要不斷覆土埋藏的意念。

  「陳耿賢,不要再說了。」

  他露出笑容,像是嘲笑我無力以對。

  「我很羨慕他,能有人為他牽腸掛肚,為了他不惜在他人面前示弱,」他頓了頓,「裕緯能選擇更簡單的路,我就在你眼前,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,可以是同一個選項嗎?如果可以,就握住我的手。」

  他伸手平貼桌面,閉上雙眼。

  剛才他的咄咄逼人,如果是為了替現在的說詞鋪路,我就這樣著了他的道也太可笑。

  喜歡毅祥多久?算起來也差不多四年有餘,這種註定沒結果的事,還是早早讓它收場才是明智的決定;然而,這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事,否則我也沒必要成天傷春悲秋、自怨自艾。

  陳耿賢這個人,個性是怪了點,行為也不太好捉摸,家裡是複雜了些,真要挑剔倒也沒什麼可講的。只是跟他湊一塊,我單身二十四年的記錄劃上休止符不提,要是讓御經得知,也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。

  忽來一陣風,那隻伸直的手在風中微顫。

  空氣挾帶涼意,我一貫好寒畏熱,這溫度正舒適。眼前張開的手掌,掌心白皙得幾乎無血色,一道像是疤的痕跡斜切掌心,這疤竟掩藏在手紋錯綜裡,若不定睛還看不出。

  我抓住他的右手腕,他同時睜開眼。

  「這是……」

  「小時候受的傷,沒什麼。」我還未斟酌該如何問話,他已注意到我的視線而搶話。

  疤的線條沒有絕對平直,但細長的紋路就像是徒手繪出的直線,近似刀刃劃過的痕跡。

  「還會痛嗎……」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,都說是小時候的傷,怎麼可能現在還會痛。

  他搖頭,說:「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嗎?」

  我左手扣著他的右手腕,他的手只要往內一彎就可以握住我的手;而我只要鬆開他的手腕,就可以拒絕接觸。

  莫名的猶豫。

  「數到三,裕緯不放開的話,就當作你同意囉?」

  「一。」

  「二。」

  掌下的手腕,漸漸地溫暖,大概是我的體溫傳過去。

  「……二點五。」

  他抿了抿唇,狐疑地看著我。

  在他的兩瓣唇分離的同一刻,我的手像是有了磁力,擅自吸附帶著疤痕的掌心。

  擁有傷痕的掌,成為一塊左右行為的磁石。

  此時,同情該是遠大於愛情,起碼我是如此以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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