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年前,他與他,相遇在熙來攘往的酒吧。

 

  那夜,林文銘下了班,一如往常到熟識的酒吧,點杯薄酒,緩緩啜飲著,也觀察形形色色的客人。

 

  清一色男客的店裡,結伴的不多,孤單的人放縱目光,獵捕同樣孤單的身影,當目光有所交集,鮮少繼續待在店裡,清下帳單就一同離去。

 

  「請問這裡有人坐嗎?」咬字清晰的嗓音,襯著店裡播放的爵士樂低聲詢問。

 

  林文銘抬起頭,眼前是一位看來與他年紀差不多的青年。他搖搖頭,將自己的酒杯挪了一下。

 

  莊敬弘輕聲道謝,腳一蹬也坐上高腳椅。

 

  原本林文銘以為對方是來搭訕,沒想到對方一坐上位子,逕顧著喝冰水,連酒保的視線也不曾理睬。

 

  Chet baker慵懶的歌調,佐上輕快的琴音與間奏的小號,讓莊敬弘忍不住輕晃了起來,他半沉著眼,微開的口斷續哼著不成句的歌詞。

 

  也許是被開合的薄唇蠱惑,不知怎地思緒使然,林文銘忽有衝動想吻上對方的唇。他伸手搭上對方的肩膀,莊敬弘身體因而顫抖了一下。

 

  「走吧,要就快點。」莊敬弘用只有林文銘可聽見的音量說道。

 

  出乎林文銘的意料,他壓根兒沒想到看來老實的類型,竟然會如此直接地提出邀請。即使這樣的樂趣會少許多,他仍不厭惡作風直接的人。

 

  「你家?還是我家?」以手扣上對方的頸項,林文銘貼近莊敬弘耳邊低問道。

 

  「你家,我家不方便。」

 

  林文銘笑了起來,猜想對方家裡或許有家人,甚或是情人。各自結了帳,兩人就離開酒吧。由於兩人都有車,為了避免麻煩,只能各自驅車,由林文銘領路返家。

 

  研究所畢業後的林文銘,身上背負過去求學的債務,不多的薪水扣除每個月固定的花費後,所租的是一間六坪不足的套房。

 

  「空間很小,別介意。」林文銘脫下皮鞋,將公事包扔至電腦桌前,連襪子都沒脫就將莊敬弘壓至床上。

 

  牆上的時鐘指著十點半,明早還要上班,洗澡那類的事,就等事情辦完再做也不遲,反正辦完還是要再洗一次。

 

  嗅著彼此的氣味,以舌尖汲取對方所分泌的體液,林文銘訝異身下那副散發沐浴過後芳香的肉體,不論是外表或是內裡,都乾淨得過頭,像是為了挑情而精心準備,但不自然的反應卻勾起他的興趣。

 

  直到精液噴洩在保險套裡,林文銘將黏膩的膠套丟入垃圾桶,俯身以口含住對方的性器。

 

  「換我讓你做一次。」移開口,林文銘握著已脹大的性器道。

 

  從以前就是如此,為了基本的禮貌,通常是會讓彼此各做一次。

 

  「不……不用了,借一下浴室。」

 

  莊敬弘推開林文銘的身體,撿起地上的內褲,裸著身走進浴室。

 

  隔著一扇門的水聲,讓坐在床上的林文銘不禁失了神。他偏愛一夜情,雖不敢自認遇過形形色色的人,但像莊敬弘這樣的人卻不曾見過。

 

  「浴巾你可以拿去用。」聽到水聲收止,林文銘對著浴室說道。

 

  他只見裹著浴巾的莊敬弘,仔細地將身上的水珠擦乾,換回原本穿來的衣服,恢復原本見到他的模樣。

 

  「可以讓我在這睡一晚嗎?我明天還要上課,怕回去太晚。」盯著不大的床,莊敬弘問著。

 

  「你還是學生?」比起對方的鎮定,林文銘是訝異得多。見對方的舉止,也不像是學生,他也將他看作是與自己一般的社會人士。

 

  「不是,我是個老師。」莊敬弘晃晃頭,嘴角勾起一抹細微的笑容。「如果你這裡不方便,那我還是回去好了。」

 

  鬼使神差地,林文銘起身拉住莊敬弘的手臂,不顧他驚訝的神色,直接按坐到床上。

 

  「你就睡吧,我去沖個澡。睡著後,待會就不會覺得擠了。」

 

  莊敬弘笑著點頭,輕聲道謝。

 

  等到林文銘沖完澡,莊敬弘已蓋上棉被睡去。

 

 

  之後林文銘才知道:莊敬弘是所小學的老師,那夜會出現在酒吧,是因為他剛跟同居的男友分手,前男友當晚就收拾行李,當時他也明白兩人生活到了瀕臨決裂的地步,很自在地讓對方離開,為了避免尷尬,就一個人到酒吧。

 

  也許是到了半大不小的年紀,見著能對眼的就安身,林文銘就這樣和莊敬弘住在一起。林文銘搬離那間狹小的房間,與莊敬弘一同分租雙人套房。

 

  固定時間回家的莊敬弘,和時而加班、時而參加聚餐的林文銘,假日成為兩人能長時間共處的時光。

 

  「文銘,你愛我嗎?」

 

  嚥下剛從便利商店買回來的巧克力,林文銘不自覺地笑了起來。

 

  「吃一塊巧克力就告訴你。」林文銘將金色鋁箔所包覆的巧克力剝下一塊,以其中一角觸上對方的唇。

 

  讓熱度融化的巧克力,順著微啟的口流入,莊敬弘皺起眉頭,以齒咬住巧克力,連同手指也在嘴裡翻攪。

 

  「好苦。」莊敬弘起身以唇覆上林文銘的,將混入唾液的巧克力渡到對方嘴裡,「你剛剛吃了幾塊?」

 

  「一塊而已。」

 

  「剩下的給誰吃?」

 

  「用手搓一搓,塗在身上舔著吃如何?」

 

  那道未給答案的問題,隨著巧克力放入冰箱,就此密封。

 

  夜晚,商業大樓的電視牆上,播放著鮮明色彩的廣告。兩個不同的家庭,等待不到歸人的男人,與夜歸發現丈夫失蹤的妻子,成為視訊手機的代言人。

 

  林文銘看著為自家公司拍的廣告,拿起前陣子研發部拜託幫忙測試的新機種,原本想撥在家中那人的手機,思及對方仍是使用舊款,嘲諷地笑了笑才收起手機。

 

  回到家後,意外地沒見到滿桌的晚餐,只見莊敬弘默默地坐在客廳。

 

  「你吃飯了嗎?」林文銘問。

 

  「在外面吃過了。我幫你下個麵。」莊敬弘走到流理台前。

 

  林文銘瞥一眼釘在備忘板上的課表,才想起莊敬弘下午幾乎沒課。

  

  「不用,我泡碗麵吃吃就好了。」

 

  「我幫你泡。」

 

  莊敬弘從櫥櫃拿出碗裝泡麵,撕開鋁箔包裝撒入調味粉,注入熱水後蓋上紙蓋,拿了雙筷子,端到電視前的矮桌上。

 

  林文銘脫下外套,舒了舒頸上的領帶,貼著莊敬弘的身體坐到沙發。

 

  「文銘,你幾歲了?」轉過一台台頻道,莊敬弘若似無意地問道。

 

  「三十三啊,怎麼突然問這個?」掀起蒸氣瀰漫的泡麵,林文銘拿著鐵筷攪散麵塊。

 

  「沒什麼,剛好想到我也三十四了。」

 

  將電視畫面停留在以紐西蘭風光為背景的電影,莊敬弘放下遙控器,走到林文銘對面,直接擋住螢幕。

 

  「我要看電視,別擋著。」吸著麵條,林文銘口齒不清地說道。

 

  沒想到莊敬弘竟直接背對著電視坐下。

 

  「下午我媽約我出去,說是已經替我找到結婚對象,下個月就要結婚。」

 

  林文銘將麵碗放到桌上。

 

  「那真是恭喜你了。」

 

  「除了恭喜,你沒有別的要說嗎?」莊敬弘抬起頭,面露困惑地直視林文銘。

 

  「不然你要我說什麼,求你不要結婚嗎?」林文銘拿起麵繼續吃。「說吧,要是你不結婚,你家要怎麼樣對你?」

 

  「媽說爸爸最近去做健康檢查,情況不太樂觀,他說要是我不結婚,他也不接受治療。」

 

  吸起最後一口麵,咀嚼後嚥下,林文銘放聲笑了起來。

 

  「他不想活就別活,何必用這當苦肉計?」

 

  「拜託你別這樣說。」

 

  「要不你想聽我怎麼說?」林文銘倏地站起身,繞過矮桌將莊敬弘拉起,貼著對方的臉冷笑。「這裡是你先住的,我也沒那個臉繼續住,以後就留著當新人房如何?」

 

  而後一個月,莊敬弘家裡兩老忙著張羅結婚事宜,為了阻止婚禮,莊敬弘甚至還向女方坦白性向,沒想到對方是帶孩子離婚,受不了家裡的壓迫才答應親事,死活也不願取消,甚至不在乎婚後他是否要跟男人在一起。

 

  決定結婚的那晚過後,林文銘積極地尋了幾個地點,才用幾年的儲蓄繳了新屋的頭期款。交屋後就立刻將身家財產搬入,連獨居在老家的母親也一併接過來同住。

 

  比起莊敬弘的父母,他的母親可說是放任得多,她明白感情是勉強不來,也就隨著兒子成年,漸漸不再干涉他的事情,轉而將生活重心寄託宗教。

 

  『到了這個年紀,就算想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,也沒得選擇,我們已經不是七、八年前的年輕人,還有很多家累等著我們去扛。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,但是我還是要說:對不起,文銘。

 

 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,我也寧願你繼續恨我,畢竟人會忘記愛,但會永遠記得恨。如果你有一絲絲原諒,可以在我結婚那天到場嗎?希望在最後,我能看見你。』

 

  林文銘索然無味地啃著巧克力,不斷讓語音信箱播出這段話。他瞄了眼攤在桌上的喜帖,與手機上顯示相符的日期。

 

  「媽,我出去一下。」

 

  未等回應,林文銘關上家門。

 

  他明白他們需要彼此,卻不知道這種需要名為什麼。過去他一直不愛提愛啊恨的,甚至鮮少讓對方知道真實的情感,若要貫徹過去的姿態,他必須趕到會場,以最平常的字句恭賀他新婚,不必再承受他人的目光;但相處了這些年來,他明白莊敬弘想要的是什麼,若是抱著他要他別結婚,他也會照作。

 

  當兩個人住在一起,以肉體關係為起點的他們,也曾為現況感到厭倦疲乏,但這終究是人生。

 

  失去莊敬弘,他有自信能更自在活下去,但他卻化不開失去對方的情緒。開著車,他想起第一次遇見莊敬弘的情景,以及他們生活的種種。

 

  彷彿幻燈片的投影,七、八年的歲月轉瞬即過。

 

  那一瞬,他也領悟到無法捨棄過去,把兩人相處的種種化為泡影,由衷地祝福他的未來。

 

  他打方向燈,方向盤一轉繞進小巷,往自家的方向駛回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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