頹圮殘牆,維沙立於蒼茫天地,他目無焦點行走於砂石灰飛處,翻越過阻隔種族的牆,昔日繁華如今僅剩下蕭瑟淒涼,滅絕人跡。



  蓄長的鬍糾結,亂髮隨風揚起,維沙壓抑著不斷侵噬思緒的飢餓,供水已中斷數日,牆角陳年積水早已乾枯,他走入荒廢的住宅,尋得過去是廚房的角落,連用手掌掬取都嫌過少的水裝在木桶裡,他俯身吸吮烏黑的濁水,連撥去漂浮的雜質都省去,咂咂嘴後才將喝下的碎石吐出。


  他環顧四周,尋找像是食物的物體。過去他曾拔除馬鈴薯發芽的部位再食用發黑的內裡,此刻若有一顆芽已抽長的馬鈴薯在眼前,他相信自己就算不烹煮也能連芽吃盡。


  飢寒起盜竊,這是兩年前的他所無法想像的事。被迫遷移居住地的人們,他們留下傳承幾代的房屋,如今屋舍也已化作沙與石。他翻找每個抽屜,試圖在夾層找尋食物,立於碗櫃上頭的鐵罐,他也一一拿下探尋是否有一點渣滓殘留。


  他拿下一個大的鐵罐,發現在深處還有一個小罐,猜想之前的住戶可能為了避免食物被德軍發現,才將它藏在裡頭。他把空罐夾在左手,踮起腳拉長身子想搆取。


  「你在做什麼?」他猛地一抖,手裡的鐵罐掉至地上,滾至桌下。


  這裡的猶太人早已遷至集中營,戰事已演變成不分族別屠殺,只要是異己者就是敵人,此刻還能有如此清朗雄厚的嗓音,除了擁有分配資源權力的德軍,也無他人。


  他抖著身體回頭,墨綠色的軍服映入眼簾,貼身的剪裁勾勒出穿者的身體曲線,胸前的軍徽奪目,紅色的緞帶與金銀金屬相映。他宛如雕像般佇立門口,湛藍的雙眸凝視著他。


  「我、我要拿罐頭。」他無法說謊,只要對方槍一扣,他將命喪於此。


  德軍打直著背走著接近直線的路徑到他身邊,手高舉拿下方才他想拿的那罐罐頭。


  維沙不安地接過罐頭,兩年來,他已被磨得沒有反抗的能力,連詢問指示都能招惹殺機,寡言慎行才是存活下去的辦法。


  「這裡是你家?」威爾森問道。


  維沙垂下頭,也許是仗著他剛才表露的善意,就對他腰上的槍失了戒心。


  威爾森見他不回答,再看這屋裡的桌子與櫥櫃都積著塵埃,心想眼前青年也是流離失所的難民。久未剃除的鬍鬚幾乎掩蓋整張臉,僅剩下混濁的雙眼露出,露出的肌膚呈現慘白的病貌。


  如此專注地看他,倒察覺他的臉孔有些面善。威爾森突然抓住他的雙手,將手扣到背後,正對著他按壓在桌上,撥開他的鬍子,端詳片刻。


  「維洛瓦沙˙思碧曼?」威爾森沒鬆開他,他上半身壓著他,就足以讓維沙不得動彈。他伸手探入風衣的口袋,掏出一條布巾。


  灰色的布巾上印有鮮明的藍色六芒星,他把維沙抱到桌面上,抬起他的右腳替他脫下鞋後,拿出懸在腰際的水壺,用清水替他沖洗髒汙的腳,再用布巾擦乾。


  「在這不要動。」威爾森放開他,交代過後就從方才進來的門離開。


  維沙撫著被洗過的腳踝,之前翻牆被碎玻璃劃開的傷口仍未癒合,連肚腹都填不飽,怎麼會有時間去清理腳傷?他只能任憑傷口惡化,必須將身體重心放在左腳,才能減輕右腳的疼痛。


  德軍幫他清洗腳已令他驚恐萬分,沒料到他剛才竟能喊出他的名字。從他衣上的軍階可知他是上校,他不記得過去曾經認識這樣的人物,如果認識,他早就放下一切尊嚴,去請求他助家人逃難。


  沒多久威爾森就拿了一箱藥箱回屋裡,他拿出消毒水毫不吝惜就直接往腳的傷處倒,突來的刺痛讓維沙忍不住咬唇忍耐,傷藥敷上後再蓋上棉花,才纏上繃帶。


  處理完傷口後,他看擺在地上的皮鞋已破爛到縫線斷裂,嘆了口氣後蹲下身解開自己的鞋帶,脫下鞋放在維沙騰空的腳下。


  「為什麼?」維沙不知該從何問起,他迷惘地看著威爾森的一舉一動。


  「不要問。」


  馬上就要入冬,而桌上的人僅穿一件大衣,他旋即脫下長衫替他披上。


  他無法告訴維沙,他曾像迷戀情人般為他的舞蹈癡迷。


  而舞者視為性命的雙腳卻歷經摧殘,就如屋外受過戰火摧毀的景象。


  「你可以安心待在這。」威爾森瞥一眼連當早餐都不夠份量的豆子罐頭。「答應我,別離開這裡,之後我會拿食物過來。」


  身為德軍,他找不到理由能讓維沙全然相信他的話,所幸此地是已驅散居民的地區,要藏匿他並不太困難。


  威爾森戴上軍帽,僅穿襪子的雙腳顯得滑稽,他凝視維沙一眼,轉過身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

  維沙穿上他留下的軍靴,大一吋的寬鬆得無法平穩步行,右腳踝被裹成一大團,套進去倒還算穩妥。他拿了從死屍身上偷來的小刀,略鈍的尖端刺入罐頭圓面的凹槽,脆弱的刀尖刺入後,鐵屑也跟著落入罐裡,他左右擺動插入的刀子,讓刀刃磨損罐頭。


  忙了好一陣子,才讓罐頭有一指節長的開口,他已經禁不住湊上洞口汲取裡頭的汁液,冰涼的甜豆汁滋潤了方才喝下污水的不適,他把罐頭放在兩腿間,雙手並用拚命磨著開口。


  只要戰事未歇,直到戰勝的國歌響起前,除了等待,也再無其他事可作。為了不要消耗過多體力,他捨棄了每天練舞的習慣,逃亡的步伐遠急於他跳舞時的溫緩,終日籠罩在隨時會被當街擊斃的恐懼。


  憔悴陰沉的面容取代過去的光鮮,歷經每一時期貴人的協助,有因善於買通關卡而援助他的非猶太人,也有為了活命而向德軍密報他行蹤的猶太人,最終都難逃一死。


  他不敢相信威爾森的話,僅是吃了幾顆豆子,小心翼翼把它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,蓋上威爾森留下的大衣,躺在地上入睡。睡眠成了最快度過時間且不耗費體力的事,以往他總是苦於沒時間好好睡一覺,現在只要尋得一處安妥、能棲身的處所,雙眼一闔就能入眠。昔日為了工作必須克制食欲,如今就算形同放棄舞蹈,他仍無法隨心所欲進食。


  逃亡初期,居住在友人替他安置的公寓,為了佯裝無人居住的假象,即使當時糧食還足夠一日一餐,他仍無法在裡頭練舞,以免腳一踢一蹬,就讓樓下的房客察覺。他只能躺在床上,從氣窗透入的陽光隨著時間掃過房間每個角落。睡眠充足得連閉上眼也能清晰回憶過往在舞台上的演出,他總是輕輕動著腳趾,讓手隨之舉起舞動,宛如嬰兒在床上擺動四肢。


  當他清醒時,天色已暗下,僅有月色淡淡的柔光透過殘牆缺口灑入,他坐起身,才看到手邊的地板上放了一個油紙包裹,他披著大衣拿起包裹,順著上頭的摺痕拆開,裡面是一塊磚頭大的麵包,還另外用薄紙包了一塊牛油。


  他打開發出濃郁香氣的牛油,唯恐它因手溫融化滴落,小心捏著薄紙的四個角,輕舔鮮黃色的固狀物。嘗過幾乎遺忘的滋味後,他才將牛油放在油紙上,撕開麵包去沾液固交融的油脂。


  被限制住行動後,先是在納粹德國的掌控下工作,每天也會配給一塊麵包作為報酬,但那些麵包往往都是賣剩且囤積數天,能吃到當天出爐的麵包,是在他們還沒被強迫別上六芒星臂章前。


  德軍沒有必要施予一個落魄的猶太人好意。經過幾次對抗納粹的突襲後,只要是遇上可疑人物,德軍幾乎都是直接開槍射殺,更何況是看到逃亡的猶太人,連對話都省去,直接押到牆上擊斃。殘忍點的,還會拿鞭子抽幾下,盡興凌虐過後才殺害。


  失序的世界,有著一群失心的軍人,槍桿子成了劃清他們與百姓差異的象徵。


  維沙吃了三分之一塊麵包後,把麵包和豆子放在一起,驟降的氣溫讓他不禁顫抖身軀拉緊威爾森的大衣,盡量將全身縮在衣服的包覆下。


  他看著屋外,一成不變的景象彷若時間停滯,如果不是因為與威爾森相遇,他甚至會有世上僅有他存活下來的錯覺,除了自己,就再也沒有可以信任的對象。


  心念著被迫離別的家人,他漸漸入眠,凍僵的臉用大衣的袖口裹著,像是被撫摸臉頰的溫暖,讓他與衣依偎得更緊。


  清早,軍車轟隆轟隆浩蕩經過,他驚醒後就慌得趕緊往屋裡躲。就算威爾森告訴他能夠安心待在這,如果同時有大批軍隊發現他,再高的軍階也敵不過團體的紀律。若是出面袒護,無疑是替自己找麻煩。


  一直到末車的引擎聲沒入遠方,維沙仍躲在衣櫃不敢出來,逃跑時他只抓住身上的大衣,後悔沒有帶著食物進衣櫃,若是德軍發現屋裡有居住的痕跡,為了展現武力,一定會直接放火燒了此處。


  他屏著氣息等待夜晚來臨,屆時才能放心回到剛才睡的地方。他移動雙腳,調整到不至於馬上痠麻的姿勢,緊揪著大衣,嗅聞帶有些微細塵氣息的布料,撫搓銅板大的金屬鈕扣,用觸覺細細摩挲上頭的紋路。


  他幾乎陷入無以為名的癡迷,眷戀著懷裡的衣服,等待與衣主見面。他不願將威爾森與殺人如麻的德軍聯想在一起,如此似乎就褻瀆了他們的相遇。即使他無法否認,威爾森在軍隊裡,必定是沾染無數人的鮮血才能擁有衣上的軍徽。


  他將臉埋在兩膝間,突然衣櫥的木門往外開起,他措手不及地往內裡退,眼前卻是威爾森笑著看他,那表情彷彿就像玩捉迷藏時找著玩伴。


  維沙不由得渾身一顫,那身德軍的服裝如同死神象徵深植在他的潛意識,即使穿者是幫助他的人,不只有恐懼,他甚至想拿隨身的刀子刺入對方的胸膛。


  心念如此一動,他已經抽刀往威爾森刺去。


  威爾森打開衣櫃時就見他表情不對勁,心裡也先有估量,就算對維沙沒有防備,受過專業軍事訓練的身體,在腦袋理解前,身體已經先有動作。他伸手擋下維沙的攻擊,維沙幾乎是用全身的重量撲到威爾森身上,鈍損的刀刃勉強刺入手臂,他想再拔起補刀,深入的刀刃黏附血肉,他的手握著刀柄,下一瞬間就被威爾森推至遠處。


  等到維沙意識他為實踐殺意而做出的行動,眼裡只剩下威爾森抑不住悲傷的面容。維沙閉上雙眼,等待子彈貫穿他的腦袋。就算威爾森一開始沒有殺他的念頭,被如此傷害過後,怎麼可能不當一回事。


  威爾森跌坐在地,隨即像無視維沙的存在起身,到窗邊扯下破碎的窗簾,他把窗簾揉一團塞在嘴裡,咬著布團拔下嵌在左手腕的小刀,將其丟往一邊,立即用長條布纏住傷處。


  他瞥一眼地上的血跡,用剩餘的碎布擦乾後,確認看不出痕跡才停下。


  「食物我放在桌上,還有油燈和火柴,待會我離開後你先吃午餐,吃完把這些布燒掉。我剛看過樓上還有隔間,你把東西收拾起來躲到上面去,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下來,也不用擔心這裡會被摧毀。」


  維沙茫然地看著他。「你的傷……我、我……你不殺我嗎?」


  威爾森忍著疼痛,仍試圖露出自在的笑容。「你會想殺我,這是應該的。」


  鮮血不斷流出,自灰色的窗簾布滲透,浸染整片墨綠色的衣袖呈現濃黑。


  維沙張著嘴欲言又止,道歉的話語卻哽在喉頭,連一個音節也擠不出。


  威爾森打理好弄皺的外衣,說:「維沙,接下來會有一陣子我沒辦法過來,你要好好保重。下士還在外頭,我必須先離開。」


  「你……叫什麼名字?」


  威爾森挑起眉,而後鬆懈下凝結的表情。


  「威爾森,威爾森˙海德格爾。」


  威爾森˙海德格爾……


  維沙默念了他的名字,轉眼威爾森已離開。


  此次一別,直到他能夠在陽光下呼吸自由的空氣,都不曾再看過威爾森。也許他已知難保自身,當他看到那麼多儲糧,就該知道威爾森急著安置好他。


  維沙恢復過去的生活,送去集中營的家人已亡,連屍首都不知埋在那一區。當時舞團裡的夥伴泰半失散,好則避難他國,喪命者不提,也有許多像他一般,拖著無法再登台的身體,只能改行謀生。


  戰爭剛結束,景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,幸虧之前援助他們舞團的老闆躲過這場戰役,讓他得以在旗下的商行取得一職。


  老闆善待他,也知道他的親人幾乎都沒躲過這場浩劫,主動詢問他是否有想尋找卻沒有線索的對象。


  「只有一個人,我不知該如何找他。」


  「誰?」


  「威爾森˙海德格爾,一名德國軍官。」


  馬汀面色一凝,拿下上衣口袋掛的鋼筆,在便條紙上寫下他的名字。


  「你知道他的官階嗎?」他收起筆。「為什麼你會要找這個人?」


  「他是個上校,在戰爭結束前他幫助過我。」


  馬汀起初以為維沙是要報仇,見他不像是說謊,也就答應下來。


  尋了幾年,他才得到消息,威爾森居住在布蘭登堡,到波蘭的距離甚至比去首都柏林還近。


  維沙從馬汀手中接過住址,再三道謝後,孤身前往布蘭登堡。


  那時已是秋天,他拿出收藏在衣櫥深處的大衣,寬大的長袍是唯一記錄那段記憶的存在。他穿上它,以之作為尋他的理由。


  滅族的仇恨不會有終止的一日,但他無法忽視曾經得到的溫暖,以及初遇時他替自己包紮傷口的情景,甚至是最後一面,這些年來始終蟄伏心底。


  他到了布蘭登堡,依照馬汀給的住址逐步探路,直至停駐在一家前院,他連呼喊屋主應門都免去,就看到威爾森和一個孩子坐在院裡的長木椅,慵懶地靜享秋陽散落熱度,滿院的藍色矢車菊簇擁著他們。


  威爾森閉著眼淺盹,是他身邊的孩子先看見他,維沙凝視著他們的方向,才引得那孩子搖醒威爾森。


  威爾森醒來順著孩子的手勢看見維沙,臉上的驚喜表露無遺。


  他跛著腳一拐一拐走到大門前,拉開橫在門板的白木栓。轉頭向身後的孩子擺手,那孩子就聽話地跑進屋裡。


  「維沙……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。」威爾森伸出右手包住他的手掌,啞著聲說:「沒想到你還留著這件。」


  維沙撇去過去的顧忌,他情不自禁緊擁威爾森,讓臉頰貼住他的。


  兩人的身體貼著,忽然維沙抓著他的手臂推開他。


  「你的手?」


  穿著長衣時看不清,當他一抱住,才發現上衣的左袖裡頭空蕩蕩的。維沙揪住他的左袖,往上摸至手肘才摸到斷面。威爾森澄透的藍眸凝視著他,彷彿是要他別在意,他甚至還舉起左手臂,表現它仍能活動。


  「告訴我,你的手到底怎麼了?」維沙沉著聲問道。


  威爾森拉著他進院子裡,兩人分坐長椅一端。


  「當時跟我到那裡的下士對我起疑,我謊稱傷口是被毒蜘蛛咬到,當場把手砍下來。」威爾森輕描淡寫解釋。


  他省略了下士的威嚇,以及維沙的藏匿地差點被發現的事實。


  最急迫的時刻,軍方決定把那一區夷為平地,平時不強出頭的威爾森特地到執行官前請命,他編造自己擁有大筆國難財藏匿於該區,等到戰爭結束後才能拿出,屆時將會分一筆給他。口舌費盡總算賄賂了執行官及身邊的親信,他才保住維沙的性命。


  腿瘸了,也是在那時受拷問留下的創傷。


  執行官見他平時也沒多參與殺戮,當下認為他是暗中參與同盟國的計畫,猜測那地方是籌劃總部,所以威爾森才會那麼介意那地方的存廢。海德格爾家在戰前是從事海外買賣,當初會讓他進軍隊就是為了就近監視,以免他利用海運從事不利納粹德國的行為。


  威爾森身在軍隊早已明瞭自己身份敏感,卻還是義無反顧幫助維沙,即便是被他刺傷,殘了一隻手,甚至將身家財產賠上大半,如今見維沙風塵僕僕來見他,曾經讓他輾轉不成眠的苦難,終歸煙消雲散。


  維沙掀開他遮蔽斷手的袖子,輕撫怵目驚心的疤痕,與親友生離終至死別的畫面猶在眼前,他逼自己不能對那斷手懺悔。當國族家恨立於個人情感之上,一旦為過往敵人付出情感,形同侮辱過去為他死去的同胞。


  「你最近過得如何?」維沙替他拉下袖子。


  「還不差。」威爾森彎身摘下一株矢車菊放在維沙掌心。「那你呢?還有跳舞嗎?」


  維沙這時才確定他當時為何叫得出他的名字,而這問題只要是曾看過他舞姿的人都曾問過。「不,現在沒辦法跳了。我在一家商店上班。」


  維沙轉頭凝視掛滿盆景的木屋。「剛才那孩子是?」


  「我兒子。」威爾森以輕不可聞的音量回答。


  雖是已經預料得到的事,但維沙仍感到頭暈目眩。看那孩子的年紀,約莫是在戰爭前就已出生。


  「他的母親是將軍之女,受不了我這窩囊樣,就收拾包袱改嫁去。」威爾森勉強扯出苦笑。「這孩子像她,喜歡依照自己的想法行動,才常常回來這裡找我。」


  幾乎是同一瞬間,維沙就要脫口說出自己能夠接受現在的他。


  但他終究是將話嚥下。


  威爾森見他面色凝重,連忙咳了兩聲。「不說我了,那你呢?」


  維沙一怔。


  「我已經結婚。」


  沒有槍抵著,他說了謊。


  威爾森笑著點頭。「這樣很好,都已經當人丈夫,別總是愁眉苦臉。那有孩子了嗎?」


  維沙搖頭。


  威爾森驀地沉默,他突然起身拉起維沙。


  「我們來跳支舞。嗯……我想想該跳什麼,」威爾森偏頭故作思考。「不然跳華爾茲好了。」


  威爾森轉著圈帶他步到門前的石板地。


  「大師,那就麻煩您帶舞了。」他將右手往右側一劃,作勢拉裙。


  維沙被他的動作逗得擺脫方才的抑鬱,隨即笑著彎身回禮,一手搭手,另一手扶腰,牽著踏出步伐。他刻意放慢既定的節奏,來配合威爾森雙腳的不便。


  「果然是我平常的舞伴太差,每次都跟我撞在一起。」威爾森吐吐舌。「跟你說老實話,除了華爾茲,我跳其他的舞都會踩到對方的腳。」


  維沙靜靜地聽他說。他從牽引威爾森的力道,約莫猜得他所謂的舞伴是指替瘸腿復健的治療師,他也曾受邀去帶過這類活動,許多腳傷的患者,往往不願步行而造成肌肉萎縮,治療師希望能藉由跳舞讓患者的生活多添點樂趣。


  直至威爾森的腳步逐漸凌亂,維沙才收尾,隨即拿出手帕替他抹去額際的汗水。


  「今晚要在這住一晚嗎?」威爾森喘著氣,目帶殷切問道。


  「不,我已經約好要去朋友那裡。」維沙垂下眼簾,彷彿方才近得能嗅聞彼此氣息的距離又被拉遠。「我只是順便過來這裡。」


  極為順口就扯出一個個謊言,他倚恃威爾森的溫柔,心知就算他說出再脆弱的謊言,威爾森也不會當面戳破。


  他脫下外衣,披在威爾森身上。「這件還給你,裡面還有一個銀懷錶,就當作是那些日子的糧食費。」


  威爾森的臉色一滯。


  「這件你不必還我。」連同大衣,那段日子的回憶,以及他為維沙做的任何事,當時的心意全數被退回。「我做的那些事,不是要等待你的回報。」


  維沙背過身,壓抑住轉身擁抱他的念頭:「我不願意欠德軍任何一樣東西。」


  說著,他逃離威爾森的視線。


  他把那串帶了近十年的懷錶給他,只希望他能憤恨地賣掉它,從此他們再無任何瓜葛。他不由得譏笑自己,若是真要與他斷絕關係,他該拿一把鈔票撒到他臉上,不該給他懷錶,甚至不該來德國。


  他用以前躲避納粹般的速度奔跑著。威爾森的呼喊,隨著風聲逐漸杳去。

 

        『如果我不是舞者,你也從不曾看過我,那你還會幫助我嗎?』


  方才與他舞著時,內心不斷撞擊的疑問,將再也無法問出。


  維沙發狂似的邁著腳步,極力擴大雙腳間的距離,如針扎般的刺痛倏地襲上腳踝,身體一落,他克制不住地跪坐在地,重量下墜的衝力,凹凸的地面磨破粗布製成的長褲,進而擦傷膝蓋。


  突來的奔跑牽引出蟄伏的腳疾。腳傷痊癒後,沒有餘力復健,他放緩了腳傷前與常人相形快速的步伐,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來緩和腳踝的負擔,深植骨裡的裂痕彷彿隨著平靜的生活癒合,卻又因著跑步的重量崩裂,提醒他的雙腳連常人都不如。


  他俯下身,雙掌包住膝蓋,染滿塵埃的指甲深陷劃開的傷口,像是要分離骨與血肉般掏挖,原本的擦傷成了糊爛的皮肉,溢流的鮮血沾染十指。


  維沙睜著眼,混雜風沙的淚水佈滿臉龐,膝蓋的痛楚說服了他,他的眼淚不是為了他所背離的人而流,也不為割捨的情感而落。


  僅是肉體的疼痛罷了。


  他以掌心撐住地面,試圖忍住雙腳的虛軟爬起身,身旁是錯綜搭成的竹籬笆,他撿起一根還算粗長的樹枝,攀著籬笆間的間隔,總算脫離癱坐在地的窘境。


  他不願最後是以落荒而逃作為兩人的結局,寧願留在威爾森記憶中的影像是過去他在台上的風光,不是深怕洩漏情感的倉皇逃離,也不是戰爭時灰敗的模樣。


  維沙回到波蘭,繼續在馬汀的超商工作。幾年後,三兩名過去舞團的成員找上他,他們憑著零工攢了些錢,收幾個年幼喪親的孤兒,決心重建舞團。戰爭已結束十年有餘,戰爭結束時收養的孩子最年長也不到學齡,此刻正是這些少年少女登台的黃金時期。


  幸虧有馬汀的支援,他以接近贈送的價格賣給他們一幢兩層樓高的磚瓦屋,還將內部裝潢妥當,讓一群平時在家只能克難跳舞的孩子欣喜若狂。


  藝術表演是苦悶生命中的一泓甘泉。不出三年,舞團的運作已進入軌道,他們沒有雄厚的資金能在大型劇場公演,一年有半年的時間籌措資金,這期間讓舞者專心在波蘭的總部練舞,維沙與其他的老師利用教導學生的空檔編舞,後半年則巡迴各地演出,有時行旅耽擱,一年的時間就幾乎耗費在輾轉於異國間。


  幾年下來,他們也獲得國家劇場的邀請,但本著為了推行藝術、不讓傳統舞蹈失傳的初衷,他們所希冀的客群是普羅大眾,而不是為了金字塔頂端的客層所舞,除了有人情壓力的邀請無法推託,他們依舊數十年如一日般在各國間巡迴。唯一不同的,僅有團員編制的擴大與觀眾的數量增加。


  維沙再次遇見威爾森,是在某年年末,舞團應邀到德國演出,如果不是恩人馬汀的舊識請託,猶太人的遺族又怎麼肯踏上德國的領土?


  隨著年紀漸增,原本只有劇烈運動過後才會復發的舊疾,成了能夠準確反應氣溫的宿疾,冬季紛飛的雪加重病況。他按捺著不提,直到演出者登台,才央請當地的負責人帶他至醫院。


  先認出他的是威爾森的兒子,亞瑟。


  「維……維洛瓦沙˙思碧曼。」


  亞瑟˙海德格爾任職該院,若只憑藉童年的印象,還不足以讓他認出維沙並叫出他的名字。


  舞團的名氣並不代表個人的名望,維沙在團中充其量是個創團人之一,報社採訪時自然不會以幕後人員作為報導的核心。亞瑟是在父親看報後,發現他小心翼翼把那張有著全團合照的剪報收在身上的口袋,不時拿出來,僅是默默地凝視著照片裡的人物,再掏出那個刻有名字的銀懷錶,像是要配戴在照片人物身上般放在上頭。


  維沙端詳他的面孔,與其父毫無相似之處的外貌,維沙雖無法認出,仍禮貌性的點頭示意。


  「我是威爾森˙海德格爾的兒子亞瑟˙海德格爾,不知您是否還記得父親?」亞瑟心想這名與父親年紀相仿的男人大概一頭霧水,於是就稍作自我介紹。


  維沙聽見他口中所說出的名字,剎那無法控制面容,微微的怔愕襲上臉孔,心臟彷彿要躍出胸口般,加速脈搏的振動。


  「我記得。」維沙以自認為最自然的口氣回應。


  「如果方便,能否請您見家父一面?」亞瑟聽不出他話裡的情緒。對他而言,偶遇一名父親的老友,順勢邀請他與父親會面也不足為奇。至於數十年前那場不愉快的告別,不過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

  他明白鮮少為自身著想的父親,幾乎將所有的感情寄託在一名猶太人身上,房裡的床下,放著一幅以猶太舞者為主角的油畫,那是很久很久以前,在猶太人特地到布蘭登堡尋找他之前,父親畫了幾張素描,央請畫家替他依據那些特徵,畫出一張宛如維沙重現的肖像。


  名叫維沙的男人,撇下他的父親;給了他重逢的希望,卻留下絕望的永別。威爾森在夜裡從牆上解下那幅畫,裹上一匹上好的布,從此塵封。


  亞瑟無法完全揣測眼前這名男人的心思,他將維沙帶到父親身前,為的是彌補母親無法償還父親的債。


  從小,亞瑟就知道自己並非威爾森親生的孩子,一頭遺傳自母親的栗髮與五官輪廓,證明他與母親的血緣。直到成年,他才知道生父是服侍養父的管家,為了顧全母親的名聲,養父娶了懷有管家之子的未婚妻。


  海德格爾家道中落,遣散了眾多家僕,包括他的生父。


  威爾森用半威脅的方式逼迫妻子與管家離去,在外人眼中,他成了被妻子捨棄的窩囊廢,而管家以年輕時攢下的積蓄購置店面,倚靠自身所學經營一家頗為高檔的旅館。


  前妻並非忘恩負義。


  「如果妳要接濟我,請給我獨自生活的尊嚴,這是妳唯一能夠給我的同情。」威爾森以此拒絕前妻的經濟援助。就連她將鑲上珍珠的婚戒放上他的手,也不為他接受。


  擁有愛人的前妻,與失去所有的威爾森,只有亞瑟還不時回到威爾森的住處探望他。也許前妻是為了感謝前夫給他的一切,才讓亞瑟繼承他的姓氏。


  維沙跟在亞瑟的身後,披著白袍的背影,讓維沙數次萌生再次逃離的衝動,但他卻失去再次違背心意的勇氣。


  年代久遠的醫院,距離不遠處,是一塊經過規劃的墓地。


  宛如深植在一塊巨大的棋盤,十字架整齊排列,在暗夜透出朦朧白光。


  維沙驀地暗抽一口氣。


  「父親,就在那裡。」


  亞瑟伸出手,食指指著墓園的一處。


  初次遇見威爾森的情景,與拖著殘身的威爾森,不斷在維沙的腦海交錯。


  「他……」


  他還年輕,不可能這麼早就……


  維沙連那個字眼都不願讓它在未盡的話語浮現。


  「您怎麼了?」


  亞瑟凝視著他。


  微弱的光下,亞瑟那雙深藍色的瞳眸,竟明亮得猶如其父同般清澈的藍眸。


  「真的很幸運,如果我沒有回院裡裝油,恐怕就不會碰見你。」亞瑟稍微局起手裡的油燈。「父親他……狀況不太好,也許認不出您,還請您體諒。」


  亞瑟懷著對父親的私心,想讓父親再見維沙一面,父親……應是自始至終希冀能夠與維沙相聚,至於維沙會遭受到什麼打擊,就不是他所在意的事。


  母親欠父親的恩情,比起這名猶太人,如同螻蟻碰上巨獸般的渺小。


  亞瑟抓了下維沙的衣袖,鬆下手,領他前往方才所指的位置。


  海德格爾家族在戰後的沒落,父親失去的手與瘸了的腿,都是為了救這名男人。父親做什麼決定,亞瑟自知無從干涉,畢竟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,但一直到威爾森無法自理生活,亞瑟替他清洗那身傷痕累累的軀體,只為他感到不值。


  他們倆穿梭過數排墓碑,停下腳步的前一刻,維沙注意到一副佝僂的身體倚在孩童般高度的十字架前。


  十字架前的石碑,不是威爾森的名姓。


  而是他的,維洛瓦沙˙思碧曼的墓碑。


  「對不起,如果不這樣做,父親會不時離家,想要步行去找您。」


  亞瑟一改方才輕鬆的態度,雖然只是簡單敘述威爾森的行為,卻隱含深沉的責備。


  威爾森表面上接受維沙的離去,潛意識卻想追回自手中散去的氣息。一個月裡總會有幾天,他會穿上維沙還給他的大衣,拿條手帕包著懷錶,收在離胸口最近的口袋裡,不聲不響地離家。


  亞瑟注意到父親的異狀時,已經無法確定父親如此離家過幾回。當時維沙奔跑的路徑是一條筆直的街道,兩旁的岔路都是連接到住宅,街道的盡頭是一處熱鬧的市集,市集的攤販環成一個圓形,圓心是一個以大理石雕刻成的英雄雕像,英雄足下踩著一圈水池,池裡放養幾條魚。


  小鎮以雕像為中心,向外輻射出數條街道。威爾森毫無返家的念頭,總是隨意選擇一條路,像是在俄羅斯輪盤上押注,以極低的勝算下碼在維沙可能的去路。


  若是他的心思清楚,理所當然知道維沙不可能還留在德國,更不可能徘徊在他的住處附近。威爾森失去理智的尋找維沙,精神恢復正常的時點亦如失常般不可預測,亞瑟曾經幾回跟在他後頭,以免他走著走著就發生意外。每次威爾森恢復時,總會像受催眠的人般突然定住身體,而後不斷顫抖,接著就回歸正常。


  威爾森始終未釐清突然身處異地的原因,而離家那幾天的記憶宛如一段空白的記憶。亞瑟也不敢直接戳破,他擔心父親知道後,會將這股尋人的念頭轉為更為偏激的表現方式。


  會建造一座假的墓,是因為威爾森的狀況惡化至亞瑟無法顧及的地步。步行的距離由數公里延伸至數十公里,離家的天數也從數天延伸至數週,甚至迷路且無錢返家。當時亞瑟已經有醫院的工作,忙得分身乏術也沒辦法即時解決。


  直至某回威爾森在家門口用水果刀劃開左手臂的斷面,嘴裡嚷著:「你想要就拿去吧,我不會痛,你別擔心、你別擔心……只要你回來……回來。」


  猙獰的傷疤再次揭開,亞瑟驚懾父親的舉動,他的左手臂像是注射麻藥般,無力地任憑右手施虐。


  亞瑟決定斬斷父親的執念,依憑猶太人與德國的關係,他不認為父親心繫的人會為了他而排去對納粹的怨恨,只能讓父親不再抱存希望。


       
他與母親商量過後,請人造了一座假墓,墓上刻著與懷錶主人相同的名字。


  威爾森不再失魂似的離家出走,也不再拿刀子自殘。他總是帶著一束矢車菊,一大塊硬麵包,以及些許牛油,將麵包分成兩塊,大的放在十字架前,小的就成了他當天的食物。至於牛油,始終不曾拆開過,完整供在墓前。


  亞瑟在身邊時,威爾森僅是默默地凝視著空墓,只有當他離開,走到遠處才會看見威爾森張開口,像是與石碑鏤刻的名字對話。


  能就近照顧父親,這也減輕了亞瑟的負擔,他也就任憑父親成為讓他被同事指指點點的包袱。


  威爾森倚在十字架旁淺盹,手裡緊握著懷錶。維沙蹲在他身前,銀光從指間透出,他扳開威爾森的手,拿走懷錶。威爾森張開眼,看清來者的臉孔,靜默地注視維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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