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在待在家中的情人,曾經單純到被騙得團團轉,因為得知真相而動怒,也排斥同性的撫觸,如今像隻從小被豢養的貓,平時不太搭理人,卻貪眷主人的親暱。

  雕工精細的門在指紋捺過後解鎖,吳道德一手拎著蛋糕、挽著花束,另一手拖曳約莫成人高度的塑膠樹,嘴裡還咬著飾品袋進屋。


  進了大廳,果然看到小純臥在木板地上酣睡,手邊擱著未看完的推理小說。吳道德放輕腳步,將手中的雜物放置妥當,脫下大衣,小心翼翼地覆在全身縮起如蝦的小純身上。


  見時間尚早,他捲袖佈置聖誕樹,將套裝的裝飾掛上樹枝末梢,所有的飾品都放到過大的樹上後,卻顯得稀零,他不甚在意地將樹移到小純身旁,只聽門處傳來一陣鈴聲,他開門領取早幾星期前預訂的套餐,所有餐點都置在銀白的餐車上,用木盒包覆的食物旁,以鐵架圈著一瓶凱歌玫瑰香檳。


  他婉拒侍者欲服務的好意,將食物放到鋪好的桌巾上。小純一向不習慣大魚大肉,他也特別挑選了最簡單精緻的組合。


  從冰箱中取出早上所結的冰塊,倒入置冰桶後,將整瓶以粉紅為基調的香檳埋進桶中,伸手勾起兩個鬱金香型高腳杯,一同放在餐桌角落。


  「小純,起來了。」吳道德蹲在小純身邊,用手輕拍他的肩膀。


  小純咕噥一聲,雙眼倏地張開,甫入眼就是吳道德的笑顏。


  「你回來了啊。」小純爬起身,尚未清醒地碎念道。「這裡怎麼擺了一棵樹?」


  正當吳道德背過身為桌面作最後的裝飾,一個不留心,就聽到重物擊地的聲音。回頭一看,只見小純趴在聖誕樹上,又沉沉睡去。


  他苦笑著抱起小純,將他扛在肩上,順手將橫倒在地的聖誕樹立回原位。


  被放在椅上的小純,雙眼迷濛地看著眼前的景物,睡了一覺,腦中還留著睡前未解的書中謎團,夢裡已擅自演繹完結局。沒想到一個午覺,原本單調清冷的客廳,也染上一抹過節的氣息。


  默默注視吳道德擺正倒扣的細長高腳杯,開瓶往杯裡注入飄散玫瑰香氣的香檳,他卻想起劉朗,在這個被引申為情人的節日裡,那個人不知道在做什麼?也許是到路邊攤販吃碗麵,多叫盤小菜,飽食後就返家早早睡去。


  「難得過節,就破例喝點酒吧!」吳道德執起酒杯,輕酌一口。


  小純猶豫地端起酒杯,看了吳道德一眼,闔上眼微仰頭飲下,玫瑰酒有果香融合花香,同時滑順地流過食道,香醇馥郁的滋味,讓他忍不住舔舐唇邊的餘滴。


  餐中,兩人沒什麼交談,吳道德顧著注意他特別喜愛哪道菜,將自己的份量分給他,而小純還處在不甚清醒的狀態,被動地接收送到眼前的食物。


  酒足飯飽後,吳道德收拾只剩下殘汁的碗盤,從紙盒中拿出以莓果醬點綴的巧克力蛋糕,用塑膠刀切取兩片,放到兩人面前。


  從暑假初到現在,也過了六個月,小純想起之前兄長說過的半年,他叉起溢滿甜香的蛋糕送入口中。眼前的男人,仍像是沉迷在他身上,他無法明白為何他還能夠寵著自己,即使在面對刻意裝出淡漠的他,也能夠不求回報的付出,除了在床笫。說是迷上他的皮相,也未免太過自戀,如他一般年紀的少年,在街道上隨手可掬,他不過是臉上少了幾顆青春痘,五官有稜有角罷了。


  「哥哥……」若要說走在路上,會讓人忍不住回首凝望的男性,小純只想到他的哥哥。嘴裡咬著叉子,叉子的尖端壓在唇上,他忍不住低喃道。


  吳道德面露困惑。打從小純跟他合好的那一刻,他也不曾叫過一聲哥哥。


  小純感受到他的視線,緩緩地搖頭道:「我只是想起,跟著爸媽一起……死去的……哥哥。」


  彷彿要落淚的嗓音,讓吳道德情不自禁地摟住他,他張開手回抱,塑膠叉子無聲掉落地面。


  小純寧願相信,吳道德對他的好,完全是構築在肉體的索求,他刻意喚起過往的記憶,來堅定自己的意念。如今他所使用的一瓢一盆、以精緻包裝的美食、方才飲下的醇酒,都是憑藉奪取他人財物所得。思及此,他遺忘不該存有的猶疑,全身放鬆躺在蓬軟的大床上。


  吳道德將小純的衣服掀至胸上、長褲褪至膝間,俯身便是一連串的吻舐,他將手掌撫上單薄的背脊,沿著脊椎在皮膚上的紋路,滑至後臀,手指伸入縫間,與前方舔吻同頻率的揉捻。


  幾個月來的交合,已讓年輕的軀體習慣挑逗,小純難耐地喘著氣,伸手往下身逐漸膨脹的器官摩擦。吳道德將他放倒在床上,吻著他的胯下,輕咬自慰的手指。


  「放鬆一點。」吳道德輕聲地在小純耳邊低喃。


  他伸出中指,試著插入激烈縮放的後穴。溫熱的觸感包覆著手指,吳道德享受著宛若抽搐的摩擦,他輕按環住手指的嫩肉,另一手執起小純的臉,吻入燥熱的喘息,舔舐殘留在齒間的巧克力。


  手掌徐緩地按摩股間,從中指與後穴的縫隙伸入第二指,順著律動他彎起關節,溫和地擴張洞口。


  小純隨著指腹的摩娑擺動身軀,他顫抖著手解下吳道德的褲子,將手放在綁於腰間的手槍。


  「給我、給我……」他喘著粗氣道。


  吳道德未停下手上的愛撫,目光滯於擱在槍上的手。


  「你真的要這個?」


  他並非沒用過協助性愛的道具,也看過比槍更具危險性的道具,但那也僅止於片中。為求保身,他一定會配把槍在身上,就算是在沐浴,也會放在自己垂手可得之處。


  看著小純迷亂的姿態,吳道德不擔心他會藉著槍來要脅他,但他怕傷了他。


  小純那身長年待在家中顯得慘白的肌膚,或許是方才酒精的作用,現在暈起一抹水紅。他脫離吳道德的懷抱,趴跪在床,自己用手扳開臀部。


  「用槍口插入我,拜託……」難耐的呻吟沒入枕間,經過按摩的穴口,需索地吞吐空氣。


  吳道德禁不住這樣的誘惑,他只能將槍內的子彈取出,替槍口抹上唾液,填入慾望的洞口。


  是夜,少年隨慾望而律動,男人沉溺在年輕肉體的桎梏,卻是甘願自己套上手銬腳鐐。


  暗夜未襲,廳裡聖誕樹獨自閃爍,不為主人所瞥的花束,曾有潔白,入夜亦黯然。


 

  二十五日午間,吳道德悠悠清醒。原本想拉直筋骨伸展身體,才發現手腳被綁於四個床角,因為是用裁過的床單綁,所以沒有緊到驚醒他。他下意識想掙開束縛,無奈連上臂和膝蓋都被固定住,他只能壓下心中的困惑和猜測,靜待那人的解釋。


  「小純,你在哪裡?」在沒有其他人的寢室中,吳道德朗聲喊道。


 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。


  之前為了禁錮小純,他將房子的密碼設定為只有他的指紋能夠進入,若是小純想要單獨外出,連電梯都無法搭乘,即使走樓梯下樓,也有大門關住他。


  要是他趁夜拿走識別卡,出去後就不可能再回來了。當時他是怕小純反悔,才處處綁著他,之後小純也習慣鎮日待在家中的生活,他也沒想過要放他出去。


  苦惱自己不知何時才能脫離窘境的吳道德,在看見小純進入自己的視線後,眼前瞬間一亮。但當他看清對方的神情後,心又落到谷底。


  平時的小純雖然冷淡,但卻還會看著他,心血來潮也會對他撒嬌,如今他見他卻如陌路,甚或像個仇人。吳道德其實不明白,他付出過了,即使小純心底對他有所企圖,但這些日子來,縱使他是貪求他身外之物,也不應至於恨他才是。


  跟他在一起,他不曾說過想要什麼,除了書本,他幾乎以為他遇上一個無所求的教徒,和他做愛,就像玷汙似的。昨晚小純會那麼主動,他也該猜到必有蹊蹺。


  「小純,你想要什麼,我買給你就好了,也不用這樣綁著我啊!」吳道德扯出一抹笑容,故作開朗地說道。「如果你不想被我關在這,或是你想待在其他地方,我都可以替你準備。」


  小純不知彎身在忙碌什麼,吳道德仍未放棄遊說,他卻像個鬼魅,無聲地走到床邊,在吳道德伸掌觸不及的距離,低頭俯視床上狼狽的男人。


  夜裡做完愛就睡,大清早將他綁在床上時,也不可能替他套上衣服,赤裸裸的男體,纏上刻意剪裁過的床單。小純看那身曾摟過自己無數次的身體,想起自己曾有的放浪形骸,不由得慘笑起來。


  「你,想知道為什麼我要綁你嗎?」斂起面容,小純以指劃過吳道德的胸膛,沉著聲問。


  指尖停滯在心臟跳動的胸口,若不是在這種情況,吳道德竟有這是戀人間調情的錯覺。


  「如果是小純想上我,那不必綁我,我也會自動為你張開大腿。」刻意忽略那雙冰寒的雙眼,他試圖沖刷兩人間的尷尬。



  只見小純竟掏出昨天曾進入他體內的槍,將右手食指扣上板機,面不改色地在吳道德的雙手腕上各開一槍,槍聲迴蕩於室。霎時鮮血如柱,染紅綁縛的布條,血色在潔白的床鋪擴散。


  此時吳道德才意會事態嚴重,他轉頭看見自己的血
汩汩流出,卻無法止血。


  「為什麼……你要這樣?」吳道德忍著手痛道。「你想殺了我嗎?」


  「對,我想殺了你。」小純席地而坐,任憑怵目的鮮血在眼前流淌。「因為你……殺了我的父母。」


  「九年前,聽哥哥說那是你第一次主謀?我的爸爸是一個進口商,專門進口歐洲的酒類,他事業做得不大,
卻也被你們找上了。你們看上他已佈下的市場,企圖囊括他花一、二十年打拚下的事業。這樣說,你該想起來了吧?」


  吳道德無法忽視手上的疼痛,他卻憶起那段還未成年的初犯。也許是年輕氣盛,當時他就選擇較為大宗的詐
欺。


  他先接近那位進口商的夥伴,得知他正尋求有足夠的資金作後盾,一同標下某年份的酒藏來保值,如果沒有龐大金錢,根本不可能在拍賣會上出手。他利用前輩配給他的年長手下喬裝為酒商,佯裝無意詢問,利用一段時間才解除心防,甚至結為盟友。


  他對那個進口商的最後印象,是在他要交託本錢給自己手下時。他們坐在日式料理店的包廂,他還記得對方帶了跟自己同齡的兒子,眉宇散發英氣的少年,即使是初次見面,也表現得落落大方。當時他已清楚自己的性向,若不是在那樣的處境,也許就私下追求他。


  那位父親,是要兒子來增點見識,卻沒想到回頭一思卻是諷刺,讓兒子真切見證到父親的人生是如何落下懸崖。


  「你們拿了錢,接下來的事就不知道了吧?」小純嗤笑道:「爸爸沒想到他借錢的對象,也是你們的手下,最後老本散盡,還背負債款無法償清的困境。他生平沒讀什麼書,出社會後就只賣酒,同業的見他落魄,根本不可能接濟他,市場就那麼點大,瓜分都來不及了。到最後連討債公司都上門,走投無路下,當時什麼都不懂的我,過繼給叔叔作養子,而滿十八歲的哥哥,也在爸媽自殺後,忍痛拋棄所有的過去,到你的手下作臥底。」


  他將槍放在地上,像在述說他人經歷似的平靜。


  「半年,只要拖住你半年,就有足夠的時間讓哥哥蒐集證據。現在我已盡我的任務,只剩下最後這一步。」


  「劉朗也是臥底?那你哥是……?」吳道德想不起其他跟小純有關的手下。


  「他不叫劉朗,而是曾學睿,他是我的親哥哥。除了死去的爸爸,就只剩下他見過你,當然你也會認出他。為了接近你,取得你的信任,我那個優秀的哥哥,連考上的大學都沒讀,就處心積慮計畫為我們的爸媽報仇。他卑微地投靠到跟我們早已疏遠的阿姨家,換了名字,另外找工作將薪水給阿姨,你所給他的薪水也一毛不動地積下來。」


  「你很好奇為何會認不出他吧?為了瞞過你,他每天像我現在這樣,將一罐罐的清潔劑往身上抹。」小純伸出雙手,往自己臉上抹,接著滑至身體,「在我小學畢業見到他時,他已經在你身邊兩年了,我都幾乎認不出他來,你當然更不可能認出。」


  小純撿起剛從廚房找來的魚片刀,未使用過的刀刃,閃爍純粹的銀光。


  「每天塗抹那些清潔劑,是痛徹心腑,但為了替爸媽報仇,這些都不算什麼。」他將刀尖劃上吳道德的手臂,吳道德忍不住皺起眉頭。「很痛嗎?這是為哥哥割的,他當時也是這麼痛吧?」


  「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殺我?」吳道德回想和小純在一起的日子,他不願否定他所經歷過的一切。


  「哥哥在我見到你之後才告訴我。」小純將刀口移至吳道德的腹部,往下使力。「哥哥怕我一開始沉不住氣,見到你之前根本是守口如瓶。在那之前,不論對誰,我都要裝出不知世事的模樣。之後知道是你,即使我痛恨去諂媚敵人,但如果我失去一分尊嚴,能夠因此取得一分你的信任,這就是我存活在世上的目的。」


  小純將埋入腹部的刀,使勁橫向移動,空氣霎時逸散腐敗酸臭的氣味。


  「這刀是為了含恨死去的爸爸和媽媽,他們直到死前,悲慘到只記得怨恨你為何沒留任何餘地。」


  吳道德不再掙扎,只剩下肉體仍為痛覺而抽動。


  「你……之後要去自首嗎?」


  「哥哥那邊已經準備好,我不會後悔殺了你,哥哥願意因此坐牢,我也願意。」


  「告訴警察……你是因為我強暴你、又把你關起來,為了保護自己才殺了我。」


  「你是存什麼目的?」小純面容扭曲吼道。


  「反正我都要死,也……不必留戀什麼。」吳道德難受地欲閉上雙眼。


  小純拔起嵌在腹部的刀子,往心窩刺入。


  「不需要你賣我人情。這是我所選擇,你永遠沒有資格替我決定。」


  吳道德雙眼倏地放大,一股濃血湧上喉頭,他貪戀地看了小純最後一眼,羞澀的臉龐仍映在腦海,渙散的視線,今日才見到的冷漠已矇矓。


  小純瞥一眼已成屍身的肉體,空氣中彌漫腥濃的血腥味,他步出那間令他不願多待一秒鐘的空間,到客廳撥打電話。


  「哥,我完成了。」對方一接起,他立即說道。


  未等對方回應,他馬上切斷通話,旋即撥了下一通簡短的號碼。


  「警察,我要報案……」


  小純盤腿坐在地上,茫然地看著手上逐漸乾涸的血漬。


  多少日升日落,他待在這個房子獨自對著落地窗,遠望晨曦、入暮。為了盡早為父母報仇,他婉拒叔父供應
他繼續讀書的好意,甚至不惜逃離那個給予溫暖的家庭。


  在還沒住進吳道德的家中前,他經常沒有目的地的在街上遊走,試著讓自己的行為與同齡的學生無異,無憂無慮地在路上玩鬧,讓他暫時遺忘心底的仇恨。


  殺了一個人,即使他未成年,但仍免不了被關個十來年,他不怕被關,這是他以為父母留他存活在世的意義。


  過去的半年,也許是一生中最優渥的享樂時光,讓他更深痛地體會到年幼不曾理解的憤恨,而他也在無意中成為他人的加害者。如果殺了那個人,能因此贖去一絲絲的罪惡,他也別無所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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