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還未明白死亡為何物,就已經先遭遇死亡。

  死前我所觸及的世界是一片溫暖;死後許久,剎那我感受到世界原來可以如此冰冷。


  媽媽只給我一個拇指大的身體,我毫無思考能力,只知拚命吸取身邊的能量。一直到我長成初生嬰兒的大小,死後就會明白的事理才一股腦地鑽進我的體內。要說是什麼事,只能說那是一些生者尚且不懂,而逝者會在魂魄脫體那刻即可明白的事。

  我寄生在冰箱裡,死前那個拇指大的身體一直放在冰箱的深處,只要有人打開冰箱門,總會匆匆給予我的身體一瞬目光,媽媽的眼神帶著愧疚,爸爸的神情卻是如同看到污濁之物。

  如果媽媽知道我倚靠冰箱裡的食物用另一種方式成長,是否能減輕面容的悲傷?


  媽媽,只要是放入冰箱裡的食物,不管是過年拜拜的雞鴨魚肉、夏天的西瓜、爸爸愛喝的啤酒、妳每天早上都會吃一顆的蘋果,甚至是用鐵罐密封的咖啡,都是讓我得以長大的糧食。


  但是我的形體卻在那天停止成長。


  媽媽移開冰箱下層的青菜,還有幾顆硬梆梆的奇異果,拿走我的身體。


  我那個拇指大的身體一被拿出冰箱,就有道莫名的力量將我拖出冰箱外,以前我只能待在冰箱裡,在門打開的短暫時間裡觀看冰箱外的世界。如今活動範圍延伸到廚房,我的身體與腐敗的垃圾裝在一起離開這個家,但我的魂魄卻被制縛在這個廚房。


  失去身體後,我還能夠回到冰箱裡,卻再也感受不到自從有意識以來就圍繞在周身的冷氣,而我的形體也不再長大。



  在那之前,我幾乎都是吃冰箱裡的蔬菜水果,也就是不需要經過烹調的食物,但也許是因為失去身體,我的胃口轉為偏好生肉,甚至是活著的生物。



  媽媽有天帶條鬥魚回家,把牠養在廚房的小櫥櫃上,我禁不住誘惑,每天吸取一點牠的能量,直到牠的肚子浮出水面。



  這時不禁慶幸媽媽看不到我,當她在為死亡的鬥魚難過時,我還用著小孩子的身形,攀在魚缸上汲取牠剩餘的能量。



  媽媽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,只要媽媽走進廚房,我就會貼在她的肚子上,閉上眼睛感受我所沒有的心跳搏動。



  有一次媽媽煮菜時我不小心趴在上面睡著,肚子裡的小寶寶散發著誘引我去吃他的能量,幸虧他踢了媽媽的肚子,我趕緊把吞下的那口還給他。



  如果我吃完他的能量,冰箱裡就會有他與我作伴。



  我想要一個能夠看得見我、和我對話的人。


  但我不想看到媽媽再露出悲傷的表情,也不能讓弟弟被困在這個狹小的世界。



  一個多月後,突然有一陣子我都沒看到媽媽,就連爸爸也是偶爾才進到廚房,把一些東西冰進冰箱,用電鍋燉了雞就匆匆離開廚房。



  媽媽回家後,我貼在縮小的肚子上感受不到心跳聲。



  我在廚房裡聽得見弟弟的哭聲,他被放在上方有旋轉小木馬的搖籃裡,我從廚房裡怎麼探頭張望都看不到他的身影。



  一直到我看到他,已經是半年後的事。



  在那段期間,我學會了一個娛樂自己的把戲,只要我心裡所想或是眼中所見,就可以變成那種東西的樣子,甚至可以變成爸爸媽媽的模樣。



  可是沒人看得到我,就連爸爸剛買回來的活章魚也察覺不到我吃掉牠的生命力。



  我第一次見到弟弟,是媽媽抱著他到廚房拿蘋果泥。那時候我變成爸爸的樣子走近他們,因為爸爸的高度剛好可以清楚看到他的長相。



  沒想到他會專注看我。



  本來我以為他是恰巧看我所處的方向,於是我變成一顆蘋果掉落在地,他竟扭動身體,口裡咿唔發出語意不清的聲音。



  過幾個月,他推著學步車走到廚房,我會擋在瓦斯爐和熱水瓶前要他別靠近,也會保護他別去撞到桌角。我碰不到他,而他能看出我的動作。他還不會說話,我想……等到他再長大些看不到我後,可能也不會記得看過我的事。



  當我知道自己成為死人的靈魂後,也曉得很多鬼怪的能力,但這些我一竅不通。說來也奇怪,我看不到其他人的過去與未來,但卻能看到兩年後弟弟的未來。如果我足月誕生,與他年齡的差距也是約莫兩歲。



  在弟弟兩歲時,我看著他的同時,他的背後有個長得像他的小孩看著我。他看著我,不曾跟我談話,也不曾離開過弟弟的身後。



  過了兩年,我看著弟弟的模樣,才知道那是兩年後他的樣貌。



  弟弟看得到我,卻看不到他身後的「人」。



  弟弟讀了幼稚園,我知道他現在已經能夠記得這時期發生的事,於是我變成他身後那個人的模樣,讓他喊我哥哥,還告訴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,要不然我會消失。



  「哥,我要喝汽水。」



  「那罐我剛才喝過,你喝門邊那罐比較冰。」



  「今天我在學校上台領獎。」


  「好厲害,哥哥給你拍拍手。」


  雖然讓爸爸媽媽知道我也沒什麼關係,但弟弟始終未告訴任何人關於我的存在。而我這個哥哥也沒什麼能力,頂多只能告訴他冰箱裡哪個東西壞了不能吃。


  也因為他看得見我,過去我總是無所顧忌用著恐怖的吃相進食,一旦到了放暑假這種幾乎朝夕相處的時期,我就必須收斂大啖生肉的習性。


  減少進食會讓我昏昏欲睡,只要弟弟沒來找我,我就會窩在冰箱裡打盹。


  弟弟曾趁我躺在冰箱外熟睡,躡手躡腳拿個鏡子靠近我,鏡子裡理所當然只映照出冰箱。


  他面露恐懼,我趕緊逃離鏡面所對準的位置。


  「你生氣了嗎?」


  我搖搖頭,想解釋些什麼,但看到他身後那名與我樣貌相仿的魂魄,卻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

  鏡子能夠映照出的,是幾年前被丟棄的那個罐子,那裡面才是我唯一的肉身。


  弟弟,我也不知道你現在看到的我究竟是什麼,沒有實體的魂魄,又該為何生氣?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碰了還未出生的你,我把吃到一半的能量還給你,你才看得見我。


  也許有一天弟弟會跟爸爸媽媽一樣看不見我,總是自然簡單地穿透過我的身體,我就像空氣般的存在。不,用空氣未免太提高我的價值,我無法進入人體讓器官運作,根本就是完全不必要的存在。


  然而,在我想著弟弟有一天會看不到我的時候,他卻因為媽媽的起疑,自作決定不要再跟我說話。


  這樣也好,要是讓人知道他會對著冰箱自言自語,那會破壞他的未來。


  「不要吃,泡菜壞了。」


  他拿出泡菜,用筷子挾了一口,吃過後才吐到垃圾桶。


 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眼神會不自覺瞄到我,我甚至會以為他已經察覺不到我。


  有時候我不禁埋怨為何要讓弟弟看見我,若是沒體會過有人在意的滋味,怎麼會懂得孤獨的寂寞?


  我一直是依照弟弟身後的魂魄改變我的外貌,不知道從哪天起,他無聲無息失去蹤影。


  兩年後,我看見他來找我,拜託我救弟弟。


  他代我打開冰箱的門、轉開水龍頭,冷氣吹冷了自來水,流向我根本不知曉的地方。巨大的倦意侵襲我,我倚在冰箱旁,直到一汪血水自冰箱底部流出,佈滿我與地板的接觸面,幸好弟弟不在這,不然他會以為是我流的血。


  一直到我睡去,我的視線突然明亮了起來。


  原來我的身後也有個魂魄,長得不太像弟弟,弟弟長得像爸爸,我身後的他倒長得有點像媽媽。


  弟弟,代替我去看我這輩子所無法到達的地方。哥哥不能再保護你,你身後的「他」會繼續陪著你。


  我留下的印記,如果下輩子還能記得那塊印,我會站在印上,用我確切存在的雙臂,擁抱過去始終無法碰觸的你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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