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草覆地,母親彎身撿出幾條乾瘦的地瓜,拍去附著的泥土,細心放在竹簍裡。柴火上燒著剛從河邊提來的水,母親將地瓜投入剩下的水中,原本清冽的水浮出一層泥,直到鍋裡的水冒泡,一條條不盈手掌的地瓜才放入滾水。
 
  這是個衣不保暖、糧不足食的年代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求的不過是一處避雨的草屋。
 
  從有記憶以來,不曾體會過飽腹的滋味。
 
  我有兩個哥哥,一個姊姊,以及一個剛足歲的弟弟。平時大哥大姊忙著和父母工作,能跟我作伴的只有二哥。
 
  我們每餐能夠分到兩條地瓜,弟弟是吃磨入地瓜泥的湯水,平常我和二哥不需要整天勞力,分到的地瓜也是最小的,當時我們哪懂得體諒,總在吃完後嚷嚷。
 
  「我吃不下,給你們兩個。」
 
  大姊不忍心,就將她剩下的那條給我們。
 
  二哥接過手後,將地瓜分成兩半,給我較大的那邊。
 
  過了幾個月,有個像是從城裡來的男人,長得極高,我努力仰頭還是看不到他的臉孔,沒想到他卻彎下身。
 
  「你的父母在裡面吧?」
 
  震懾於他冰冷的面孔,我驚懼地點頭。
 
  二哥原本在田裡拔草,見著了這情況,急忙跑回家裡。
 
  母親見我們張望,帶上紙門。我們坐在門外,偷聽他們的談話。
 
  「就長男吧!」是那男人的聲音。
 
  「不行,他那麼大了,要幫忙種田。」父親這麼說。
 
  「那就長女。」
 
  母親急忙地接口:「不行,她還要幫忙照顧孩子。」
 
  「……小的、就最小的那個。」父親哽著聲。
 
  「那太小了,」陌生的男人停頓了下,「不然就……」
 
  我沒聽見男人最後說的話。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大姊,摀住我的耳朵。
 
  我知道隔壁家溫柔的信姊姊,也是被城裡來的人帶走,就未再看到她。
 
  過了幾天,在分配地瓜時,母親將最大的那條拿給二哥。
 
  隔天,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又來到家裡,母親拿著一塊舊衣縫的布巾,放上兩條地瓜,一個小小的護身符,以及一套衣服,落著淚紮起布巾。
 
  她將布包拿給二哥,就匆匆到廚房,直到二哥離開,她都沒離開廚房。
 
  我看著二哥,才明白要跟男人離去的是他,我抓著他的衣服,使勁地搖頭。
 
  二哥皺著眉頭,將我緊扣的手指一節節扳開,我一急就將他拎著的布包奪走,以為只要他沒有布包,就無法離開家裡。
 
  我揣著布包蹲下身,用身體護著它。看二哥為難的模樣,就算他因此而討厭我,那也無所謂。
 
  「走吧,那種破東西不要也罷。」高大的男人抓起二哥的手,像是拖著他的身體帶走他。
 
  我起初一愣,看見這情形,一慌只顧得拿起布包,追在他們後頭,跑到二哥的身前。
 
  「對不起,二哥,這個還給你。」此刻我已經看不清二哥的臉,風沙黏附在我淚水盈眶的視線。「你一定要回來。」
 
  「會的,我會回來的。」二哥摟住我,任憑我的眼淚鼻涕沾在他身上。「如果、如果我自己回不來,我會每天祈求老天爺。」
 
  直至年歲漸長,我才後悔起當初為何不將他帶得遠遠的。
 
  當時二哥簽下的是終身契,如果要贖回他,必須用好幾百倍的金額。
 
  然而,像是應了二哥的祈求,我長到當時二哥離開的年紀時,一戶孤處的老地主,稱是大姊長得像是他紅顏早逝的女兒,收大姊為養女。
 
  我搭著這等幸運,學了本該無緣的書,我告訴老爺爺關於二哥的事,他也毫不吝嗇地央了幾個城裡的人尋找,卻連當初那黑西裝男人的消息也無見蹤影。
 
  為了擁有謀生的能力,我開始跟著老爺爺的總管學記帳,直到他替大姊招了個贅,我才離開那幢大宅。
 
  由於父母已有大姊照應,到了城裡,我誤打誤撞進了一戶資產大過老地主數倍的人家,即使身處富庶的城裡,依然是非一即二的大戶人家,在此我又懷抱尋找二哥的希望。
 
  待了兩、三年,勤著跟管事四處交際,也走過一些青樓、劇院,當時被販賣的孩子,除了賣給一般大戶人家,長相好一點的孩子,幸運的就賣到戲團舞團,不幸的就賣給青樓,男孩子就只能當相公。
 
  我已經記不得二哥長什麼模樣,經過這麼些年,又該生成何等模樣?
 
  「你啊,長得真像大弟。」大姊曾這麼說過。
 
  我去過的大戶中,不曾見過與我相似的面孔,甚至抱著渺茫希望,期待以這皮相行走江湖,終有一天讓二哥的友人認出。
 
  直到一夜跟著公子到相公館,在眾人皆醉的氛圍,我也摟著兩個貌似女子的男孩子,任憑他們在我身上磨蹭。
 
  「大爺,您可真像我們大哥。」
 
  酒氣醺醉下,我將少年的話當作是種親近。
 
  「噯呀,我們做這個的怎麼可以來跟大爺比較呢?」另一個少年如是反駁。
 
  「可是我真的想起大哥了,當時他被大娘賣到那個地方,簡直就跟推入地獄沒什麼兩樣。」說著,少年掩面哽咽。
 
  霎時我像著了魔,只一個勁地問他。
 
  「你的『大哥』在哪?」
 
  我找到少年所說的樓館,果不其然店內的領班見了我的樣貌,表現出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,我說明來意後,他才寫出一個地名給我。
 
  「他的賣身契還在這吧?」
 
  「沒錯。」
 
  「讓我付。」與我同行的是我服侍的公子,說來他也是個見不得人落魄的善人。
 
  我伸手阻止他。過去幾年我也攢了一些錢,若是要再多做幾年工才能贖清,那也是我該回報給二哥的。
 
  他笑了笑,拿出一疊銀票。
 
  「平時也沒見你要過什麼,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,就讓我替你付了便成。這些也不是我賺得的,就當是我爹借給你,來日我這不才家道中落,可會好好討你一筆。」
 
  見著他這麼一說,我既是笑又是哭,只能拱手彎腰,表達無盡的謝意。
 
  循著地名路線,到達一處圍牆聳立的建築,正好看見幾個侍女端著水盆入內,我們也隨之走入。
 
  這是個大夫居住的地方,為此我還責問店內的領班。
 
  「我哥是發生什麼事?怎麼會送到那麼遠的地方治病?」
 
  「人還活著,敝店營的是什麼生意,大爺雙目雪亮,這也不是我這個小小的領班可以掌控。」
 
  見他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,我也無暇去搭理,更不必提目光所瞥視到的血腥凌虐。
 
  我們將領班的字條遞給大夫,大夫才相信我的身分。也才告訴我們,總有幾個店內的客人,著迷這些相公,即使是在這邊養病,也會匿名來訪。若非對方意圖坦然,他也會死守不讓對方見人。
 
  在侍女的領路下,我回憶起與二哥分開的十多載。遙遠地,我似乎聽見他哼著歌的嗓音,唱的是故鄉的歌謠。
 
  我憶起我們到河邊摘了花,貪婪地吸取其間的花蜜,生平初次嘗到異於地瓜與水的滋味。在二哥離開那天,我們吃了一碗有著十來顆米粒的粥。
 
  歌聲漸強,我像狂了似的越過侍女的身旁,往聲音的來源奔去。到了門前,我卻又怯懦,手顫抖著推開門。
 
  「是誰?」他坐在床上,手裡似乎把玩著東西,也不再唱歌。
 
  「我是徹,你的弟弟啊!」
 
  兩步併作一步,我奔向床,將他抱個滿懷。也瞥見他把玩的正是當初離家時,母親給他的護身符。
 
  他睜大眼孔,猛一起身,不知何來的力氣將我推倒在床下。
  
  「你騙我,你不可能是我弟弟!」他俯視著我,重新拿起護身符,像擁有至高無上的寶貝般按在胸口上。「我的弟弟還好小好小,怎麼可能抱得住我?」
 
  我緊握住雙手,方才所擁住的身體,幾乎比當時他擁住我時還單薄,被折磨的身體,外表看來尚稱安好,然卻連我的存在都予以否定。
 
  「哥哥,你看看我,我們不是長得很像嗎?我是你的弟弟啊!」
  
  哥哥雙眼看著我,卻不是對準我的臉,隨即搖頭。
 
  「我看不見,」他雙手舉起,描繪著一個孩童大小的輪廓,「我的弟弟不可能長那麼大。」
 
  說著,他又唱起那首歌。
 
  我緊緊抱住他,他不自在地掙扎,而後由於同情我的潰堤,也就任憑我摟著他。
 
  徐緩地,我的肩也染溼,他仍然唱著,記憶中的那首歌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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